2014年6月17日 星期二

01 目錄




01  目錄

第一部份: 地球三大文化

第二部份:  莊子的系統

第三部份   莊子的智慧

第四部份   莊子的著作

附錄   偽冒莊子的著作


 

第一部份 地球三大文化

以後  02-04 章 屬於  本書第一部份  地球三大文化

02 中方、東方、西方




當前國際形勢的文化背景:


 中方、東方、西方


  要了解莊子的智慧,第一個我們要前去的地方,是印度的性廟宇(Khajuraho Group of Monuments)

  許多人第一次來到,都是看不慣的。印度是一個性崇拜劇烈的地方。廟中的神靈,並不是在寧靜冥想,而是擁抱著異性在性交。

  而印度的創世經典中,也充滿了性愛場面。話說,遠古的天神,原來只有一個。但他一分為二,變為一男一女,可算是印度阿當和印度夏娃。印度阿當二話不說,就擁抱著女人,要求歡好,生了許多子孫。印度夏娃,終於對這樣的生活厭倦了。就搖身一變,把自己變為一頭母馬,想要過一些寧靜的日子。但天神並不放過她,也變為一頭公馬,又抱著她要求。於是生下了許多小馬。故事其實已經說完了。因為,以後的情節完全一樣:印度夏娃變了許多次,從母馬到母牛到飛鳥和小蟲,都無法擺脫印度阿當。最後,她變自己為一隻母蟻,印度阿當亦變為一隻公蟻。

  似乎,印度古人的心念之中,除了性之外,就再無其他。人與人之間的唯一關係,就是性。甚麼愛情和知識追求,智慧等等,全不理會。

  印度人最崇拜的恆河,就是天神在天上性交,所流下來的多餘精液。據說天神的性力驚人,一次性交,持續百年。

  而印度古代經典中,性描寫之多,今日的色情作家們,大約自愧不如。

  問題是:印度的這種現象,與莊子的智慧何干?

  還要再交代一點:印度人並非除了性之外,就沒有其他的。數千年前,印度大陸上,忽然來了一批雅利安種族的人。他們除了極力提倡性慾之外,尚倡行一種階級觀念。認為人是劃分為不同階級的。不同階級之間,只靠輪迴轉換。他們認為,有的階級,是天生低賤的。只能祈求下一世轉換。

  就是這種性慾加上輪迴的思想,使印度數千年來保持貧窮,對不對?

  未必。

  導致貧窮,另有一個極為重要的大原因。

  因為,以後,所有印度的思想家、宗教家、哲學家,都陷入一種縱慾和禁慾的對立思維之中了。

  所有其他的印度聖哲,從遠古聖賢到近代的甘地,都提倡禁慾。好像,禁慾就是生命唯一目標。甘地曾經旅居南非多年。但著作之中,一句描述當地風貌景物都沒有。文章內容,全部都是關於靈性修養。

  他們完全看不見,生命中的其他各項追求:甚麼真理,智慧,宇宙,地球,月球,知識,都看不見。連愛都看不見。如果在古典印度經典中也略有提及的話,也是在縱慾和禁慾之外的次要範圍而已。

  而這種現象,就是平面思維了。思想都落到一種正和反的對抗之中,其他宇宙事象,全部忽略。印度文化不能進步的基本原因,是思維上的平面化。只針對一種課題,進行無止息的對抗。

  近代的印度人,其實對這問題並無感覺。仍然以為,縱慾和禁慾的鬥爭,就是一切。聖人們都在努力禁慾。近代的印度上層,以為只要掌握了科技,最多是加上一種議會民主的制度,印度就可走上軌道。這是全錯的想法。如果印度人的平面對立思維無法打破,一切成空。
 
  印度貧窮,就是窮在此處。思想無法寸進,五千年原地踏步,十分可悲。

  印度文化的焦點是慾望和禁慾,雖然並不全面,但可能給我們一種鳥瞰式的啟示:

  何以印度文化是內向的?

  印度文化就是在禁慾的高潮中,走入一種冥想式內視境界的。西方是外向,而以印度為代表的東方,卻是內向的。

  印度文化的內視傾向,與他們的左右腦無關。梵文就是左腦傾向的。印度經典之中,充滿了大量精確的、左腦形態的繁瑣哲學。相信是平面化的思維,為了禁慾的需要,推動了這種文化進入內向。當然這是另外一個異常複雜的大問題:重視性慾是一種傾向,重視心靈又是另一種傾向。印度文化是在禁慾的呼聲中,以內視方式,進入心靈的。

  印度文化好像一面鏡子,使中國人看到自己:中國並不是屬於東方冥想形態的。

  中國並不屬於東方,亦不屬於西方,中國只是中方。中國並無印度式的縱慾和禁慾背景,亦無這種形式的平面思維。作為中方代表的中國人,掌握莊子智慧,將來有可能平衡東西方。

  東方的焦點是慾與禁。

  西方的焦點是智與反。

  西方是從理智走向反智。而西方衝突,是遠遠不及印度嚴重的。因為,西方的自私因素,並不如印度。雅利安人統治印度大陸數千年,而西方的奴隸制度,只實行了一兩百年。西方的反智傾向,是漸進的,並不如印度般有強烈的人為因素。

  遠古希臘,以至工業革命時期的英國和美國,追求真理和探索宇宙的風氣,本來都是極好的。但可惜的是美國人走錯路,在獨立宣言中明確宣示以追求快樂為目的,從此落入了物質追求的陷阱,加快了西方文化外在化的進程。

  外在化的理智,發展得太過份,後果就是走入了反面。西方文化傾向於分析性質,主要是從外在去了解一切社會與自然現象,不傾向縱合全面研究。無論是一個人體或者一家學校,一隻動物或者一種物質,都要切割分開處理。

  外在的物質化傾向,到了極盡處,變成反智:

  西方反智,是明顯易見的。

  藝術是不能理智欣賞的抽象作品。音樂是無理性的無調音樂。戲劇是荒謬劇。文學是全無邏輯的意識流。就連人文科學也是反智的:只從統計數字,就處理一切社會問題。不講人性,更不講心。問題是自然科學,有無反智成份?有待高明研究。但自然科學的反社會傾向,卻相當明顯。科學製造毀滅人類的工具,就是反智的。

   西方科技,導致了富裕。而富裕使人滿足,但也會失去警覺。所以,在中方、東方、西方三方之中,最不容易扭轉航向的是西方。

  當一個遊客來到西方大城市,見到觸目的荒謬彫塑,不成形的混亂藝術,通常不會大驚小怪。其實這都是病態,是整體文化失去理智的現象。有病而不察,是反智的。

  不平衡發展的理智傾向,造成了反智思維。

  在反智高潮中,教育失敗,貧富懸殊,社會問題無法解決,形成了罪案和反社會的傾向。弱者只有三條路:拿槍去搶,或者在自殺之前亂殺無辜。第三條是行乞。但行乞是犯法的,美國警察隨時可以向反抗執法的行乞者開槍。而自以為並非弱者的中產階級也不會太好過。罪案使人心惶惶。入夜之後,城市變為鬼魅世界。在家也並不安全,晚上隨時有賊入屋。

  如果以為,區區罪案問題,是不難解決的。加強教育或者加強治安控制,可以解決問題,那就真的是欠缺理智的反智想法了。因為, 在一個不安定的社會中,外來思潮,特別是激進的宗教思潮,是很容易入侵的。當激進的反對派形成,問題就會劇變。

  激進是不用怕的。因為,激進會失去民心。但激進是會變化的:一旦激進易容包裝,化為親和面貌,西方就難以抗衡。

  西方文化的焦點是智與反。但西方的理智,並不等於智慧。真正的智慧,不會反智。智慧的相反是愚蠢,理智的相反才是反智。而愚蠢是與反智不同的。這是一個小小的分別。

  西方文化,本來是有一個很好的更新機會的。但這機會已經在二千年之前失去。

  兩千年前,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相遇。但希伯來文化所提倡的「愛」,卻始終沒有在西方文化中化成正果。

  西方文化只跟希伯來文化的負面成份結合,那就是主張復仇的猶太思想。美國和以色列結盟,使美國人更加無法了解愛。

  希伯來文化的焦點,是法與愛。耶穌以前是摩西律法時代。律法是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。是復仇,而不會愛上敵人。

  耶穌用了三年時間宣講愛。但愛並未在西方文化成為主流。因為,愛是必須以智慧為基礎的。耶穌離世之前,告訴門徒,以後另有智慧之神會來。智慧之神會引導人類追尋真理。

  如果此事成真,那今日的西方文化,就不會由理智走向反智而只會由理智走向智慧。可惜耶穌的說話,未能在西方產生影響。

  今日西方,無數有心人仕盡力宣講愛。但愛始終未能成為文化結構的主體。因為,他們並未以智慧追求真理。欠缺智慧之愛,是空虛的。

  這是宗教哲學中的必須深研項目,但一向被忽略。智慧問題,並未在教會中佔一席位。耶穌的十二位門徒,也沒有探究此一重大事項。

  有人以為,科技就是智慧。

  但智慧和科技是不同的。智慧是感悟宇宙、了解人生的重大取向,而科技是一種外在工具。阿里士多德時期的西方,曾經一度是智慧主導的。但發展到了今天,西方已經不再是智慧主導。物質文化已經把智慧淹沒。自私為已,以享受為人生目的,各種重大的人類問題,欠缺深度的思考。

  西方文化的焦點,是從理智走向反智。我們亦可能相信,如果純粹理智之路不通,反智之路,是更加不通的。

  問題是,如果東方是慾望與禁慾,而西方是理智與反智,那麼,莊子智慧,能夠有些甚麼作用?

  中國文化,並無印度的平面結構,亦無西方的反智,而中國文化是右腦傾向的,跟東方西方的左腦傾向,都完全不同。

  那麼,中國文化的焦點何在?

  一種很奇特的現象是焚書與改書。秦朝焚書是嚴格的思想禁制,而漢朝改書是巧妙的思想操縱。秦始皇焚書事件,導致了以後的統治者不再嚴格禁制思考,而只是在暗中進行精確的思想控制。
 
  但是,思想控制只是一種具體的政策,而不是文化的焦點。中國文化的焦點,需要一種遠距離的鏡子,才能看到。

  東方文化是縱慾與禁慾。

  西方文化是理智與反智。

  中國文化是道德與反道德。

  中國文化把道德看得極端重要。以為,只要有了道德,一切問題都可解決。

  道德問題,在中國是遙遠的歷史傳統。以德治國,是源遠流長的想法。要一直到了戰國時代的韓非,才一句話說破了。秦始皇聽到這句話,奉為至寶,漢代的統治者,沿用了這句話的精神,造成了此後的畸型文化。

  韓非在《說疑》中提到:「太上禁其心,其次禁其言,其次禁其事。」

  為甚麼秦始皇會極度欣賞這句話呢?秦始皇一生都在思考,如何更好的禁制中國。秦始皇的兵丁和耳目遍佈天下,但民心思反,禁之不絕。如果有方法,把「心」都禁了,不是解決問題了嗎?

  在秦始皇心中,所謂「道德」,就是心的禁制。

  禁心理論,傳到了漢朝。漢朝組織了寫作班子,寫出了洋洋的偽莊子巨著。其實內容主要只有「偽齊物論」中的一句:

  「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。六合之內,聖人論而不議。春秋經世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」

  一共是有三種禁忌範圍,三個不許:

  一、六合之外,是超自然的範圍。
          ----(不許談論)
  二、六合之內,是現實的範圍。
           ----(不許研究)
  三、春秋經世先王之志,就是聖人的經典。
       ---- (不許提出異見)

  這三大禁忌,就是封建皇朝的禁心之道。

  或者以為,中國封建文化,之所以長期落後,來源已經找到。其實,從禁心的想法,很容易走向反面。

  想不到的只是,「道德」這個項目,以後會無限膨脹,以至所有其他項目,包括體育、音樂、科學,商業,工業,教育,等等等等,全部無法正常開展。道德主導,變為道德膨脹。(有人懷疑,中國不是有悠久的教育歷史嗎?但那其實是儒學灌輸,而不是正常的「教育」。)

  這是文化結構上的畸型佈局。雖然,秦始皇也未曾想過,會有甚麼「佈局」,但是,一種局面就如此出現了。

  以嚴格的儒學背誦訓練代替思考,就是道德為主導的。直到兩千年後,文革時期所提倡的「鬥私」,「靈魂深處爆發革命」等等,亦是以道德為主導的。

  今日世界,這種外在的強力控制局面是沒有了。但是,崇尚道德的精神,沒有改變。這裡絕不是說「道德」不好,或者是「禁心」不好。問題是,當道德膨脹了,人們就失去求知慾,再無智慧之可言。人們根本沒有興趣。

  好心的人會想到:這許多貪污、造假,甚至說話嗓門大,隨地吐痰,去廁所不沖水,蹲廁而不肯坐廁,在外國人心中造成惡劣印象,不都就是「心」的問題嗎?

  這樣想,就是要用道德教育解決問題。

  而重整道德,只會令畸型發展的文化,更加畸型而已。

  習慣了相反思維的朋友,也會想到,動筆略改一下:「太上發揚其心,其次發揚其言,其次發揚其事。」不也就是所有的問題,都一下子解決了嗎?國家建設,農業工業甚麼的,都水到渠成了。

  喜愛相反思維而不肯自己動腦的朋友,不可能想得通,為甚麼這樣,就會回到道德膨脹的往日格局。


  從此,就是要更加發揚道德。中國人的道德主導,更加百倍膨脹。這才是問題的死結。

  而問題是不會一帆風順的。以為,大力提倡道德,大家就都會乖乖聽命了?社會都會安定了?

  因為,正反相生。有道德,就有不道德。就好像正電和負電一樣。只有正電,沒有負電?是不可能的。上面的行政決策要提倡道德,負面的自然反應就是反道德,總會打成平手:是一場徒勞而且可笑的遊戲呢。

  要解決,就只能離開平面,找到文化的真正根基。

  無論東方的印度,西方的美國,中方的中國,其實都是陷進了平面思考。縱慾和反縱慾,理智和反智,道德和反道德,都是同一平面。

  問題是,地球文化之中,還有其他平面嗎?

  當然是有的。如果以為,地球上只有東西中三個方向,就真是太大意了。

  本文尚未觸及的伊斯蘭文化,有可能化為一個席捲全球的超級政治實體。目前可見的平衡,都會打碎。

  現代的人類,都是很努力的。他們努力建設國家,在政治、外交、軍事、科技、教育,等等範疇艱苦工作。

  但是,他們無法分辨政治和文化的不同。

  他們站在大巨人的足趾前面,以為足趾阻路,努力要想把巨人的足趾挪開一點。不知道,大巨人會俯下腰來,只用一根手指,就把下面的小蟻壓死了。

  文化是巨人,而政治只是小蟻。

  當我們的觀察來到此處,有一個問題,是不可以不回答的:

  到底「文化」是甚麼?

  中國人有一個超級天才,他就是寫作《紅樓夢》的無名作家,他花費了鉅量的心力,把中國文化的全面,描述給我們看。

  但他並沒有給「文化」一個定義。更沒有比較印度和西方的文化。

  大約「文化」是一種好像大樹那樣的結構。

  這大樹,是可能被人為意志推動的。你推他一把,他就會向著那個方向生長。好像印度人把大樹推向了肉慾,當慾望與反慾望無限擴張,印度就得到了貧窮。

  而「文化大樹」的生長是很奇怪的:就好比有人只在大樹的其中一條根處施肥,樹就只會向一個方向生長。人可以用自己的意志,指使樹要怎樣生長。但樹的長成,卻未必受控。政治可以啟動文化,但不能操縱文化。樹會不斷的畸型擴張,失去平衡也照樣,某部份的枝葉無限膨脹,結果,是整體不堪負荷,數千年後,就倒下了。

  或者,我們會覺得,數千年是一個很長的時間。其實,對於宇宙發展來說,只是極短促的一瞬。

  一棵大樹倒下,另一棵大樹也倒下。

  大自然是毫不憐惜的。其他的大樹,立即會來汲取大樹死亡所留下的養份。

  到最後,就是只有健康的大樹,真正長成。

  時間可能以萬年計算。但不要緊,對於宇宙生長來說,一萬年只是一秒鐘。

  人為意志的推動力,是以百年為單位推動的。但文化大樹,卻是以千年為單位生長的。到推動者垂垂老去,離開世界,只能看到大樹向另一方向推進。

  這一種關係,我們可以說,是人為意志和天然生長的關係。

  問題只是:作為人來說,應該怎樣做?

  要不要推動?要怎樣推動?

  這問題,需要智慧。

  但是,無論如何,我們可能發現一個事實:當推動是出於一種私心,出於一個小集團的私人利益,沒有想到長遠,推動就肯定是錯的。

  就算不是出於完全的私心,而只是出於一時的意氣或相反思維,甚至只是一種偏執的錯誤,大樹也不可能正常生長。

  所以,古希臘智者蘇格拉底的話,是對的。

  智慧需要無私,也需要承認無知。

  所謂「無私」,就是能夠從全宇宙,從上下古今,從過去未來一切生者死者的角度去思考問題。那是甚麼?就是莊子所說的:「一」。

  我們是不止於兄弟姊妹的。我們是一。

  需要有這樣的智慧,大樹就有正常生長的可能。

  而另一種遠古的誘惑,也是時常存在的。那是來自遠古印度的一種哲學:世界本來就是完美的,根本不需要任何推動。

  其實,迴避責任,也是另一種私心而已。

  今日,中方,東方,西方,三種文化即將面臨大整合。三種文化,何去何從?

  可惜的是:儘管時代已經進化,但人們仍是比較少從長遠的文化角度去觀察。看不到文化是生長出來的,只看到人為的一面。人們喜歡政治,更喜歡政治的短期效果,但看不到文化是有生命的大樹。他們不斷使用刀、鎚、鋸去敲大樹,並且互相攻擊。

  地球上的蟻群,有白蟻,有黃蟻,有灰蟻,有黑蟻,有紅蟻。

  在西方和中方似乎即將衝突的今天,或者會有其他局面出現的。

  私心太盛,不可逆轉的不幸局面,會被自己一手造成。

  相信聰明人不會以為,我們是以膚色議論天下。因為,我們的重點只是政治和文化。而我們的警覺是政短文長。政治是短促的,文化才是長遠的。

  明白這一點的蟻群,有福了。





03 莊子與中國



03  莊子與中國



第一節    從釋迦說起
第二節    東方和西方有何區別?
第三節 為甚麼中國不屬於東方? 
 
 
 
 
    第一節  從釋迦說起
 
  釋迦的故事,從一開始就引人入勝。李察曾經以為,他代表了人的高等智慧。從來,所有的人,如果未受巨大壓力,是沒有那一種奮鬥熱忱的。但釋迦例外。他貴為王子,在城郊看見貧民無告的慘狀,竟能毅然出家,為天下蒼生,肩負責任,這一種自覺,在平凡人之中是沒有的。
 
  釋迦看穿了凡俗世界的真相,毅然捨棄豪華的皇室生活,去做一名流浪的乞丐。這種行為,也可能是當日印度思想網絡的一部份。當時的流行信仰是徹底禁慾。以為不吃不穿,靜思暝想,就能得到瞬時的領悟。飢餓是尋求真理的唯一途徑?在今日眼光看來,好像很可笑。但那是當時的思想典範。當一種流行思想,形成了典範,當所有人都這樣相信,這種網絡力量之大,便足以使一位王子離開家園。
 
  據說他和其他五名隱者,度過了嚴格自制的六年。當時,他已瘦得只剩一層皮,差不多餓死。但他忽然有所領悟,知道禁慾並不是唯一的途徑,而飢餓亦非唯一通向真理的大路。這是他打破思想網絡限制的衝破口。菩提樹下,他明白了宇宙的真相。
 
  到底他所看到的「真相」是甚麼?
 
  一個重要想法是「苦」和「苦的止息」。
 
  六根清淨,四大皆空,徹底拋棄自我的成見,達到無私的境界,就是解脫,不再痛苦。過份的愛、恨情緒,原本屬於六根的範疇。無愛無恨的平常心,就是涅盤大歡喜。
 
  問題是:如果人世是「苦」,如果生老病死都是「苦」,那麼,「苦」是那裡來的?
 
  釋迦的教訓是:因緣是「苦」的根源。生命是不由自主的,一切都由條件決定。所謂「因」 (Hetu) ,就是指有決定性的條件。而「緣」(Paccaga),是指輔助性的條件。人就是被這些條件支配,不能自己作主。
 
  據哲學學者勞思光指出,佛教三大論點中的「諸法無我」(Sabbe dhamma anatta) ,就是這個意思。釋迦強調,一切法皆因緣生。就是指一切存在都受條件決定。
 
  諸法無我,在各種存在之中,我是不由自主的。
 
  因緣是一種「集」,即一切條件集合,才是因緣。條件有兩種:一是「同時互依」的關係,例如視力和顏色,兩者互相依存,誰都不是誰的原因,但又脫離不開。另一種關係,是因果關係。例如種子是因,而樹木是果。這些關係,顯示了不自由以及束縛。
 
  但莊子的信念不同。莊子認為,人是有抉擇能力的。人不是無可奈何的。人不是不由自主的。如果從莊子角度看,生老病死不是苦,而是幸福。這是跟釋迦不同的想法。西方基督教認為,生老病死是天主的恩典,而在恩典下的生活,也同樣是幸福的。
 
  從宏觀看視人類思想的大網絡,可以看到,東方的佛學和西方的基督精神,各在光譜兩端。
 
  佛學的教訓是苦的止息。不執著,達成一種無我的無私精神。這是非常有針對性的。人的爭執、痛苦、敗亡,俱由此起。雖然,佛學中仍有大小乘的分別,當中的思想亦不盡相同。
 
  而基督精神是愛,同樣是無私的。釋迦和基督的出發點,儘有所不同,但歸結一樣。當愛意是如此厚重,以至連恨也包容了,一樣是徹底的無私境界。
 
  無私,是擺脫個體的思想眼界。
 
  但是,擺脫了個體的思想單位,還有其他的思想單位。個體之上是民族。民族之上,還有碩大的文化網絡。擺脫以個體甚至以民族為思想單位的想法,四海一家、天下一體,才是最有利的人類前瞻方向。從這一種角度,便可能看到:中國人,其實並不是東方人。中國文化,是在東西兩極的中間點。中國只是中國。但這是後話,要留待以後再說。
 
  釋迦悟道,有一個重要的思想方式:
 
  傳說,釋迦向學生講學,甚麼都不說,只是拈花微笑。眾生不知就裡,其中一位,忽然也發出微笑。於是釋迦說:「他懂了」。
 
  而達摩東渡,弟子神光求教,被達摩罵為憍氣十足。神光於是自斷一臂,以示決心。這位神光就在大痛楚之中得道了。
 
  所以,問題未必是在他們如何學習,而是他們學到了甚麼!如果一個人,忽然大澈大悟,全人改變。你問他:「到底你悟到甚麼?」他卻未必能夠解釋。語言限制,說不出就真是說不出。
 
  釋迦可能是第一位了解文字限制的人。他傳教的方式,是「不立文字,教外別傳。」講究心之頓悟。數千年前,已經了解腦的運作,不止於文字一樣。在文字之外,尚有其他功能。
 
  但「悟」和理論學習,未必矛盾。否則,也不必要那許多佛經鉅著了。楞伽經上一百零八條宇宙人生大問題,或者就是利用語言文字,幫助領悟的工具。至於真正領悟,一定要運用其他工具。而這種「其他工具」,今日的人,了解左腦和右腦的分別,知道語言的限制,或容易明白些。
 
  人的腦是世間最神秘的事物。但這種神秘,也偶然有洩漏的時候。是從一個癲癇病人的腦裡漏出來的。這位病人,就是著名的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。他在「受蠱者」(The Possessed) 書中說:
 
  「科學和理智,自古以來,在各國的生活中扮演著次要的、附屬的角色;今後也將永遠如此。國家之運作乃是受到另一種操持支配的力量;這種力量的來源神秘而不可測;這種力量就是永遠無法滿足的追求目標的慾望.....(以上譯文,引自法國諾貝爾得獎作家紀德(A. Gide)著:「杜思妥也夫斯基」一書,彭鏡禧譯。)
 
  在人腦的大海裡,所謂「理智」,其實只是非常小的角落。更多的是未知的神秘力量。這種思想,和二千年前釋迦牟尼所提出的思想,有相似之處。問題是:這種神秘力量到底是甚麼?釋迦追求甚麼?
 
  有一個禪宗的故事:牛重要,還是車重要?很有意思。
 
  從前的車,是用牛來拉的。牛是動力,車是工具。禪師就是用這問題,啟示學生。學生立即便明白,牛是更重要的。沒有牛,車就拉不動。更好的車,都沒有用了。
 
  禪宗的方法,是右腦的。注重根本領悟,全部注意,都在牛的身上,而忽略中間的所有技術細節。
 
  西方的僧侶,和東方的和尚,有重大區別。他們的生命哲學,可能共通。但西方僧人更注意技術。中古的歐洲僧人,往往兼任學者,研究天文地理,機械物理和科學知識。而東方僧人,則注重內心修養多於一切。窮一生精力,亦不夠頌經靜坐之用。
 
  西方學者,重視車。東方僧侶,重視牛。比較容易的答案是:不是應該同樣重視嗎?但退後想想,你會發覺,更重要的問題是:為甚麼那許多大哲學家,大聖人,看不見這道理?還有甚麼奧妙在其中?
 
  或者,這問題可以換一個角度去思考的。與其探索:「牛重要,還是車重要?」,不如研究:「內重要,還是外重要?」如此,我們的腳步就走出去了,走出牛和車的範疇之外,看到另一種風景。這就是莊子之所以重要的地方。從此一種思想角度,研究東方、西方和中方的岐異點,是很有趣味的。
 
 
 
 
 
    第二節  東方和西方有何區別?
 
  想不到只是,地球上的所謂「東」「西」方,原來不是地理位置,而是人的思想取向。
 
  思想取向不同,就借用了一個地理名詞來區別。
 
  一種是西方取向,一種是東方取向。
 
  西方和東方有差別。西方是外向的,東方是內向的。當釋迦俯首低眉,向內探視,很快就找到答案,裡面是涅盤的美麗世界。外向的西方揚帆遠航。一部份人尋求真理,例如達爾文。而另一部份人尋求黃金,例如哥倫布。在真理和物質之間,外在的取向,很難得到平衡。
 
  而且,外面的世界無窮無盡。總有疲倦的一天。而「外」的界限,也來得太快,太突然。從前用帆船遠征,沒有這種感覺。地球雖然是圓的,但航海家總是覺得,可以再去多一次。相反是航天。很快,那無法踰越的鴻溝就到了。原來天是有盡頭的。天的盡頭,就是無法打破的「光速」。這一個小小的障礙,使人類被限定在固定的範圍裡。雖然,這種被困的感覺,未必所有科學家都感覺得到,他們仍是豪氣干雲。
 
  所謂「取向」,是一種行為。到底,是「誰」在取向呢?取向的主體,是誰呢?
 
  這主體,是一個人嗎?還是一個國家?一種文化?
 
  這一個主體,可以用兩個字來代表。
 
  一個是W,一個是E
 
  合起來,就是WE,就是「我們」。
 
  「我們」並不是「我」。
 
  「我們」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存在。
 
  當這一個需要取向的「我們」,開始打開眼睛,眼睛看到的範圍,就是所謂「眼界」。
 
  我們需要一種觀察的方向。我們亦知道,我們觀察的方向之中,有一種範圍。
 
  就像某一位中國皇帝那樣。他要等到亡了國,才看得到四十年來家國,三千里地山河。
 
  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。
 
  市井小人,眼界不出乎錢銀女人。李白曾有詩:「羞逐長安社中兒,赤雞白狗賭梨栗。」他無法把自己等同於長安街市中的那一群鬥雞賭狗小人物。就如同你也不會蹲在投注站門前等賽果那樣。因為,眼界不同。而眼界低的人,是永遠無法明白高眼界的。
 
  擴大眼界,先要清除污染,拒絕喧囂,把心靜下來。耶穌在曠野四十日,釋迦菩提樹下靜思六年,等到他們重新面向人世,就有了全新視野。
 
  以希臘哲學為主體的文化,屬於西方。以印度哲學為主體的文化,屬於東方。人類來到世界,到了某一種時候,就會想:到底我和世界的關係應該怎樣。所謂「世界」,包括了一切外在的事物。眼之所見,手之所觸,舌之所嚐,都是「世界」。
 
  西方文化,是外向的。希望不斷的往外邊探索。代表人是哥倫布。
 
  而印度文化,是內向的。不斷向內探尋。代表人是唐三藏。
 
  唐三藏和哥倫布,兩個人都是向西方出發。一個是陸路,另一個是海路。哥倫布得到西班牙王的資助,得以成行。唐三藏三次上表,得不到朝廷任何回覆。唐三藏是全憑一己個人力量,偷渡出關的。哥倫布追求的是物質。西班牙王應允封他當新領土的總督,並且把所找到的黃金十分之一給他。唐三藏始終都是一介貧僧,並不追求物質。
 
  哥倫布代表西方文化。唐三藏代表東方文化。地球上,兩個人同樣往西,但方向完全不同:哥倫布是往外看。而唐三藏是朝內看。東方文化是向內的。無論三藏走了多少路,他都不是往外走。他只是一步一步走進人類的內在世界,向裡邊挖掘。外在的世界,無論西域或印度如何富裕,與他無關。唐三藏的目的,是探索人的內心,而不是探索外在的地理環境。
 
  歐洲國家,曾經以神秘的海洋為最高理想。他們想到,遙遠的遠方,可能有鉅大的財富。當時的其中一種財富,並非黃金,而是非常普通的東西:胡椒。他們從沒有吃過這麼刺激惹味的食物。追求刺激的潮流,使胡椒的價值,等同黃金。
 
  遠方有些甚麼?遠方有代表財富的胡椒。
 
  東方人喜歡內向,而內在心靈裡是沒有物質財富的。
 
  很多人以為,中國人是屬於東方的。只是一種斷層以來的誤解:
 
  中國文化,既不內向,也不外向。中國人是站在中間的。四海一家,天下一體的精神,是中國文化的最主要點。
 
  中國文化是一種平行的、中間位置的文化。中國並不在東方。中國是在中間。
 
  在觀察中國之前,可以先看看阿拉伯的例子。
 
  阿拉伯是否屬於東方?就正如中國不屬於東方一樣,阿拉伯人也不屬於東方。李察從前也以為,阿拉伯人重視靈性,是屬於東方的。但這是重大錯誤。因為,阿拉伯文化,和希伯來文化同一來源。可蘭經和基督教的聖經,也基本相同。這問題,最深入的研究者是史賓格勒 (Oswald Spengler)。 可惜直到今日,美國人仍不重視他的研究。他寫了一本書,書名是「西方的末落」。單是書名,便註定了他不受歡迎。
 
  但他的觀察,異常準確。他認為,阿拉伯文化,屬於西方。阿拉伯文化的本源精神,己被淘空。新注入的堅固溶岩,來自西方。阿拉伯人本來就是西方的鄰居。波斯就是在馬其頓帝國的側鄰。所謂「中東」,其實是「近西」。
 
  阿拉伯和以色列,和美國一樣,都是屬於西方的。而中國也並不屬於東方,中國是沒有方向的,中國只是在東方和西方之間的地帶。而中國是可正可負的。     
 
  所謂「方向」,不是指南針上的方向,是文化發展的方向。這問題清楚,國際視野就清楚。方向正確,全球的戰略安排妥善。
 
  如果用一個「┼」號和一個「-」號來代表西方和東方,可能更準確一些。你會看到,許多「┼」號,擠迫在地球上的一些地區。而只有很少的「-」號,安放在印度、斯里蘭卡、、、等地。那才算是東方。
 
  這是有趣的棋局。棋子還是那幾隻,換一個維度去看,局面全變。篇幅太短,但舉一反三的人,自己會得到結論。
 
  
  
 
     第三節:為甚麼中國不屬於東方?
 
  中國不屬於東方,是從中國文化的根本性質決定的。
 
  要了解中國文化,必先了解中國所曾經受的兩次大掃除。現在的中國文化,是兩次大掃除的剩餘物。中國人被外國人覺得奇怪,不易了解,舉措好似失常,也是因為這兩次大掃除。
 
  第一次大掃除是孔子。孔子刪除了所有的中國古代文學。刪詩三千,基本上把全部古代文學刪除了。只刪餘一些以歌功頌德為主的詩句,像「十月滌場,萬壽無疆」之類。孔子同時刪除了全部的中國古代神話。子不語怪力亂神,把古人對宇宙的思考一筆勾消。
 
  這就是中國人所經歷的「斷層」。在世界文化史上,這是非常悲慘的。因為,中國人所失去的,不是部份,而是接近於全部。
 
  孔子的第一次大掃除,沒有掃掉中國。
 
  第二次大掃除是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,也沒有掃掉中國。五四是積極的。五四的知識份子,整體上是沒有私心的。五四掃除了孔子,亦掃除了兩千年的陳腐風氣,本來極好。但五四是一個引流機。為中國文化的舊殼,引來了西方溶岩。現代中國的一切,從政治制度以至物質文化,大多數是西方物品。中國人的舊文化,幾乎只餘一個殼。但為甚麼仍說,中國人是屬於中間地帶,而不是屬於西方,更不屬於東方?
 
  中國人曾經嘗試走東方之路。唐三藏不是往西方取經,他是往東方取經。《西遊記》其實是《東遊記》。但這一條東方之路,到底不屬於中國。中國人的遠古文化,仍在穩定支持著中國人的方向。中國人,在事實上沒有進入東方冥想世界。
 
  唐三藏沒有把中國帶往東方,五四運動亦沒有把中國帶往西方。
 
  中國是可東可西,可正可負的。
 
  中國文化比較傾向右腦,與西方的左腦傾向,剛好對比。但右腦傾向,不等於東方的冥想傾向,亦有空間留給左腦。中國人似乎內向,但與冥想式的內向不同。中國哲學之「內」,是「內外」之內。而內外是一個整體,中國人並未因為「內」,而放棄了「外」。就好像「本末」一樣。本末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,是屬於「一」的。「內外」也是屬於「一」的。
 
  雖然,在斷層兩千年來,中國人似乎是內向多些,沒有像哥倫布和西方科學家那樣的大規模探索。但其實,這只是傳統儒家的知止精神。中國人並非內向,亦非外向。在很長的一個歷史斷層時間,中國人只是沒有方向。
 
  何謂「知識」?「知識」包括了人類對宇宙萬物的徹底追尋。這是二十一世紀的我們,對「知識」的暫時了解。
 
  儒家沒有這樣的想法。儒家的「知識」,僅只是「以聖人為師」的教材。而「以聖人為師」,實質上就是「以吏為師」。教材都是政治決定的。這種教材是很狹窄的,只是由漢儒因為政治需要而拼湊出來的儒家道德:就是「知止」,即是對中國人活動範圍的限制。
 
  儒家認為,人是需要「教」的。而這種「教」,是很簡單的,是很容易的。只要按照儒家祖宗傳下來的一套宗法道德觀念灌輸,就是「教」。他們以為,所謂「有教無類」很了不起。其實是很可笑的。他們只是企圖讓一切人接受儒家的思考方式,而並非探索或追尋宇宙的真相。儒家是心無宇宙,胸無大局的。
   
  斷層的中國文化,好像一大群蠕動的個體,在同一文化範圍之中生活。兩千年不滅亡,也不前進。他們的頭腦,有兩大特色。一是軌:他們遵相同的秩序軌範,以君臣父子之道相接待。二是根:老百姓都是好人,受仁義道德沾染。所謂「仁」,就是一種鬆疏而不緊密的團結精神。
 
  兩千年來,他們並不主動向外尋求知識。有一位聖人講過,「致知在格物」。子孫們花了千多年功夫,研究甚麼叫做「格物」,但始終不知道怎樣致知。
 
  斷層的中國文化,有向外或向內的取向嗎?
 
  大約沒有。儒家拒絕佛教,儒家堅持自己,沒有讓中國進入東方的冥想世界,這是儒家的積極一面。唐三藏的精神,仍是屬於古印度,而不屬於中國,也沒有佔據斷層的主導位置。
 
  西方的追求是外面的。所以喜歡測量、擴張、航海。而東方人的追求是在裡面的。釋迦誕生之前已經有的想法,就是絕食冥想。他們認為向內追求,可以得到真理。但冥想潮流,並未主導中國。
 
  中國曾經往東方走,亦曾經往西方走。但中國仍是中國,並未真的走出去。
 
  印度是屬於東方的,而中國只是屬於中方。對比起來,中國的一切,比印度都要柔和得多。中國斷層以來的儒教,主張差等關係。反映到行為之上,主要就是一種知止精神,自動限制思想在特定的範圍之中。但印度不止於差等,而是嚴格的種姓制度。從種姓制度發展出來的一種思想是:「生命、世間及萬象皆屬無常,何苦徒勞?圓滿和不圓滿無異無別,何需費心?」自從佛教傳入中國之後,中國人是非常熟悉這一類思想的。雖然,這思想的原始來源屬於更加古老的印度教。
 
  如果說中國人是內向,忽略外在世界,過份注重內心修養,則古老印度人是嚴重得多。
 
  印度小說家納拉揚(R.K.Narayan)的諷刺名句,頗能反映印度精神:「一個人若能全面觀照人情,就可以正確認識世事:凡事沒有特別的對或錯,萬象會自我平衡。」
 
  值得注視的例子是甘地。
 
  甘地是有盲點的。他並非擁有盲點,而是面對整幅盲牆。他無法扭轉頸項看另外的方向。
 
  據作家奈波爾(V.S. Naipaul)觀察,甘地在英國三年,在南非二十年,但他的作品裡,卻連一句風景描寫都沒有。其實是只有三句。他也接觸過許多人。他不會忘記那些人的名字,還有頭銜、官階。但他不會詳細描述他們。他來到南非的南開普頓,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。但只有一次提到「南開普頓」這名詞。他也從不描述非洲人的生活。
 
  因為,他只對內在靈性有興趣。他從不看外在世界。筆下全是印度教的禁慾和靈性修養。外在全不報導。他是一個只會內視的人。而這就是東方文化的最大特色。只有印度才是屬於東方的。阿拉伯屬於西方。至於中國,則是不屬於任何一方的。
  
  人類文化,一者向外,一者向內,一者在西,一者在東。向外的有左腦傾向,向內的有右腦傾向。這是虛跟實的不同。
 
  西方文化是實的,東方文化是虛的。兩者各走極端,過份空虛者無所憑藉,到最後,連起碼的生存都成為問題。古老印度的悲慘經驗,不可忽視。(請注意:古老印度跟現代印度不同。)過份務實者,會因為太著重物質,而走上無法回頭的路。這是美國的危機。而最值得珍惜的是在中間的中國。因為中國文化並不屬於東方,亦不屬於西方。
 
  從較大的時間單位看,以千年為單位,中國文化目前只是屬於幼稚的嬰兒期,一切尚未開始,是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,是有希望的。又雖然,嬰兒夭折的事例,古今也太多。

  而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:為甚麼中國是「中」國?幸運是莊子已經提供了有力的啟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