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17日 星期二

08 自由 (逍遙遊的意義)


 自由  (逍遙遊的意義)

第一節 背景
第二節 何謂「大」
第三節 幾種重要的境界
第四節 絕對的思想自由  
第五節 兩種層次的絕對自由
第六節 怎樣平衡
第七節 正能量



第一節 背景



莊子的最重要思想,包括在兩篇薄薄的鉅著裡。第一篇是逍遙遊, 第二篇是齊物論。逍遙遊讓我們看到了自由,而齊物論讓我們看到了宇宙。

在逍遙遊中,莊子提出了一種異常震撼的「心念」(mind-concept): 「大」。第一次看見「大」的人,就好比高飛往外太空,面對廣闊無垠的宇宙,內心鎮懾,似乎悟到了某種道理。

這是遠古的中國人,從未想到的境界。

對於一般未曾企圖思索宇宙的人,「大」是沒有甚麼的。但是對於企圖有所了解的漢代思想家, 就好像胸口中了一槍, 他們在驚詫於莊子想像力的同時, 就被「大」這個心念縛住了, 從此出不來。此後, 所有的思辨, 都離不開這個範圍。在偽莊子的著作中,「秋水篇」的作者以為:, 「大」是這樣的重要, 就簡直變成為終極性質的目的,甚至成為理想。一切目標,都是求「大」,甚麼都是以「大」為好。做人要做「大人」, 治國要治「大國」。這是儒家想法。

其實莊子的重點,不是「大」而是「一」。

「一」是和「大」不同的兩種境界。只看見「大」的人, 是不會看得見「一」的。他們以為, 「大」是很了不起的, 以為小溪流到了大海,就會真正擴闊心胸。小溪看到了「大」,以為自己成為了「大」,以為自己就是「大」。所以他們愛說「河海不擇細流」,「有容乃大」之類的話。

而且他們以為,只有孔子才是真正「大」的。所以,在孔子面前, 切莫自大。孔夫子面前,是不可以賣文章的。這種想法, 從漢代開始, 成為了儒家隱隱然的生命目標。


而另一種思想, 以老子為代表, 也是從「大」出發的。只是, 跟儒家信徒不同, 老子想到了一種相對觀念, 以為有大必有小, 有高必有低, 從此, 老子的思想, 就不能離開對立思維了。他以為, 宇宙萬物都是對立的。只要捉著了這樣的想法, 就可以操縱一切。至於後來的其他思想家, 認為宇宙不是二分, 而是五分, 創立了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學說, 則是後話。

莊子思想, 沒有這樣的意思。所謂「一」,就是從宇宙整體觀察事情, 到了天地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, 思想的基本單位就擴大了,不會陷入於個體思路。

 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好像不同。西方的爭辯是宇宙是一神還是多神, 中國文化的爭辯是一, 是二, 還是五。而宇宙萬物為一的想法, 是很接近於一神觀念的。擴充去看, 就會看到, 西方的一神思想, 其實重點也不是神, 而是宇宙一體。所以,其實中西文化是一樣的。

 「大」只是一個台階, 莊子讓我們攀上這台階, 不是以「大」作為目的,而是刺激思考,僅此而已。更重要的是「一」。 「大」是逍遙遊的啟發,而「一」是齊物論的總結。



第二節 何謂「大」

 「大之法」是一種從莊子哲學發展出來的思維法則。過往無數人研究莊子,一般都以為,莊子思想,只不過是教人看破世情,誤會以為莊子是消極的,甚至是虛無的。但事實相反。莊子並不消極。莊子哲學,是追求真理的有效工具。這種工具,幫助我們了解宇宙,更幫助我們了解人類。我們希望了解的,不是莊子這個人,而是莊子的智慧。具備了智慧,思想才能真正起飛。思想起飛之後,才是文化起飛,經濟起飛。這是根本的道路。雖然很多人只希望國家富強一點,生活安定一點。

 莊子的「逍遙遊」,表面是一個非常普通的故事。說有一隻名為鵬的巨鳥,翼一伸出來,就有天上的雲那樣長。振翅一飛,就可以飛到遠遠的南極去。

 自然,這裡所說的「南極」,是一個錯誤的名詞。莊子時代,還沒有這種地理印象。他說的是「南冥」,就是南方那渺不可知的一塊地方。也許,這南冥是不屬於地球的。

 這是一種想像力的遊戲。那一個時代的人,從沒有聽過飛機,但可能上過高山,見過遠方地面的情景。到底那巨鳥,從上面看下來的風景如何呢?原野上奔馳的野馬,會不會小得看不見?這裡,可以看到一個智者的問題,是如何逐步開展的。

 他想到:如果鳥的翼是這樣大, 那麼,需要多「厚」的風,才能承得起這鳥?一隻鳥浮在空中,會不會像一隻船浮在水中那樣?

到底甚麼叫做是「浮」?桌面上的一灘水,能夠浮起一根小草,但浮不起一隻水杯。那麼,要有多深的水,才能浮起一隻船呢?地面上的空氣,要有多厚,才能浮起一隻巨鳥?

 你可以想像,如果亞里士多德來聽莊子說故事,說到這裡,兩個人非擁抱開懷大笑不可。無論東方西方,古代智者的想法,在開始的時候,是非常接近的。亞里士多德想過測度地球,但他可能尚未想過測度大氣層的厚度。

 而我們可以相信,那一個時代的人,思想比現在更加自由。就好像小孩子比成年人的思想更加自由一樣。那時,沒有現在這許多工具。要測度大氣的厚度,還只能停留在想像的階段。現代的工具太多,專家太多。想像力自然收窄。問題只需要請教專家,不需要自己想。而且也沒有時間。因此,這是一個很好的藉口。有了藉口,就可以更加放肆無忌,把時間都放進營營役役之中去。

 或者,還需要略為分辨一下。莊子的興趣,其實未必是測量風的厚度,他只是想要飛上去,從上面看下來,看看感覺如何。

 莊子是中國人。他用的是中國文字。他在中國文字裡,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心念。他發現了「大」這個字。他開始想,到底,甚麼是「大」呢?這一個問題,跟亞里士多德的問題不同。亞里士多德所詢問的,是地有多大。而不是問,甚麼是大。這是兩種不同文化的不同路向。

 從「甚麼是大」這問題,會導致一種非常不同的宇宙觀念。

 李察也曾經有一次機會,感受空氣的厚度。

 香港沒有甚麼空曠地方,就只有馬場當中的一塊大草坪。那日,一個人在那草坪上散步。最初,也是從一隻鳥開始的。天上忽然飛來一隻鷹。那鷹平伸雙翼滑翔,一點都不需要用力。當時心想,如果是人,這樣平伸開雙手,不一會兒就會很累了。但那鷹的肩膀,好像是擱在空氣中那樣。那鷹飛得很低,頭部不住向下旋轉,四處觀察。多角度活動,好像靈活的自動攝影機。

 這是很普通的物理現象。鷹頸部的自由,來自鷹的雙翼。而雙翼的自由,來自空氣。

 看鷹看倦了,就在草坪正中躺了下來。

躺下的天空,是無邊無界的。本來以為,這種無邊無界的印象,要到大海中心才看到,但實際上,只要找到任何一塊大草坪,躺下來就可以看到。

當時的雲,就像一塊懸浮而且覆蓋全部天空的棉花被。忽然發覺,這天上的一整塊雲,是會動的!整個天空的雲在一起動,好像浮在水面的巨幅水草。似乎是雲的高度完全相同,都在大氣的頂頭,再上就沒有空氣了,或者空氣太稀薄,無法把雲浮起,就形成了雲的「頂」。躺在地上的感覺,好像躺在船上。但此刻不是船在動,而是那波浪似的雲,在天上動。躺在草坪上,就像躺在海底。忽然想到,如果自己沒有了體重,就能夠從這海底,浮到海面上層,在雲海裡躺著了。又想到,剛才的鷹,此刻不知那裡去了。鷹會浮在雲海上面休息嗎?我可以去找他嗎?

但問題是,這種感覺,和莊子何干。莊子的鵬鳥浮在天空,和李察自己浮在天空,有何相干。

 許多人看過太空電影。從外太空看回來的地球景象,是很普通的。看到了,最多也只是有一番驚訝,不會歡喜得幾天睡不著覺。但許多太空人回來,都說那種畫面是一種震動,有的太空人甚至說,這種震動,使他整個的生命觀點,全部改變。

 有甚麼是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裡,改變一個人的?

為甚麼一種「大」的感覺,會影響一個人的全部思維,全部判斷?

莊子的主題不是巨鳥,而是「大」。他的鵬鳥,一飛沖天,可以飛到遙遠的南冥。他只是要描述一種名喚為「大」的心念。

我們未必是渺小的。但這一點並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大多小。換言之,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層次。我們常常以為,天是很大的。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天。其實天就在頭頂,只要抬起頭,就可能看見。但在現實的環境裡,一百萬人之中,沒有一個人會得抬起頭來細看。直到科技把人真的投放進入太空,有人真的看過天。但也是一陣風那樣,過後就忘記了。跟本沒有在思潮中引起任何觸動。問題是,儘管我不一定需要知道我有多麼渺小,但如果我見過宇宙和地球之「大」,感覺就會不一樣。思維系統裡,就會有不同的參考架構。

所謂「參考架構」,好像是很複雜的現代名詞,其實也是很簡單的。有了參考架構,才能夠真正知道自己的環境。這是思想活躍的重要條件。沒有參考架構的思維系統,是不靈敏的。而參考架構太小,也是全無用處的。就好像錢包裡有幾千億元的人,他的思維範圍完全不同那樣。雖然,這幾千億元,跟真正的「大」,仍有近乎絕對的大距離。只有親自見過「大」的人,才會是真正的有了一個參考的借力點。

有人回應說,不要說幾千億元了,如果本人的口袋裡有幾億元,心情也會截然不同。是的。或者,你會開始感覺到區別了。但是,所謂「心情不同」,跟「參考架構」不同,雖然相似,但卻有本質上的區別。心胸有容量的人,思想範圍大的人,思維活動是完全另一種境界。

所以,「大」是思想的第一項要素。你必須親歷其境,親自看過,親自感受過,才會明白。但怎樣才叫做是「大」呢?

 二十世紀末期,許多人有興趣研究思維法則,美國,英國,西歐,忽然興起一股一窩蜂的思維研究熱潮。忽然間,大家都想「增加」自己的創意。或者改善自己觀察事物的方法。出版的書,看十年都看不完。但西方世界的思維系統,和莊子的系統,是完全不同的。很簡單的道理,但沒有人想過。

而問題是:太多人自以為「大」。那就是「自大」。自大和真正的思想系統宏大,是完全兩回事。所以,莊子最看不起的,就是那些才智剛好勝任一官半職,行為得到鄉民(或市民?)讚譽,才幹獲得國君信任,可以統治一個國家的人。

這樣的人,往往自以為大。其實是跟枝頭小鳥差不多。他以為,自己的小山頭,就是天下。小鳥譏笑大鵬: 「你為甚麼要飛上青天呢?像我們這樣,獨霸枝頭,有空亦可以隨時跳過別一枝,不是很好嗎?」小鳥是很可憐的。因為,他們從不知道天地有多大。而小鳥是並無參考架構之可言的。他無法真正指揮自己的思想。思維系統,小得可僯。他的思想,已經被許多小小的樹枝阻礙。所以,思想方法訓練的笫一階段,是必須知道甚麼叫做「大」。

 莊子之後,有另一位思想家,亦宣稱他自己是莊子。其實他是另一個人。如果要清楚分辨誰是誰,倒也是不容易的。我們只能肯定的說,他是秋水篇的作者。就讓我們尊稱他一聲秋水先生好了。秋水先生說了一個故事,說大河的主人河伯,一向自以為大。因為大河的水量豐富,任何人見到河伯,都會肅然起敬。在河岸以東的人,無法看清楚河岸以西。那是不辨牛馬的距離。但有一天,河伯終於抵達了大海。他的眼光忽然開闊,見到前所未見的美景。他終於知道了,甚麼叫做「大」。大河的水量多,但永遠無法跟大海比較。不過,問題不在於誰人終於覺悟,從此不再自大。而是要真正看到一種參考的標準。人生有時好像一種沒有座標的地圖。你以為你知道你在那裡,其實全不知道。現在,首要任務,就是把這座標重新標示出來。

 莊子哲學,並不是一種虛無哲學。莊子並不是說,你先要看到了宇宙之大,才可能感受自己的渺小。根本沒有這意思。

 有人說自己渺小,這不重要。有人當自己偉大,同樣亦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要從一種小大的比較之中,看到了我們處身的真正環境。所以,一個虛心的學者,必定設盡一切方法,看看甚麼是真正的「大」。看到一種看不見的形勢。必須設盡一切辦法,發現自己的參考架構。這就是思維法則的第一原理:所有的思維,都是在架構中活動的。所以,你必須知道,你的參考是甚麼。口袋裡有幾億元的人,通常就不會斤斤計較一兩毛錢了。

同樣原理,獲得永生的人,就不再為小小疾病煩惱了。胸懷大局的人,就不會在街市裡和閒漢爭執了。也不會在交通燈前跟其他駕駛者吵架了。這就是韓信跨下受辱的原理。因為,他根本不當這是一回事。或者,我們應該先說明,思維法則的第二原理:就是根本超越了一切參考架構。但這已經不可以叫做「大」了,這就是「一」。好像是不容易明白,但卻是智慧之道。有言在先,先讓潛意識有個準備,以後再研究,就比較容易入手。雖然,這是許多人一輩子無法明白的。他絕對想像不到,一個心無架構的凡人,和一個同樣心無架構的神人,有甚麼區別。更加很難想像,怎樣才能從無到有,又從有到無。真是太奧妙了。這是需要非常靜心的忘我者才有資格參與的遊戲。或者,暫時我們還是說回原先的話題好了:怎樣找到自己的參考架構?怎樣從一個口袋分文全無的窮措大,化身為擁有幾萬億的富豪心態?

換一句簡單的話說,就是,何處可能發現這一種參考架構?要怎樣,才能看到真正的「大」?

是不是要預訂一張航天機票,到下次有火箭升空的時候,帶備所有的私人攝影器材上太空,就可能獲得這一種參考架構? 

或者,這是途徑之一。畢竟,我們也無須否定這麼一條途徑。又或者,你會像前文所說的方法那樣,找一片大草坪,躺臥一個下午,就會看到天上的雲海。當然,更加容易的方法,是參加一個五星級的雲海旅行團,攀上黃山,或者泰山,看看真正的雲海,登泰山而「小」天下。

請注意,這「小」字,並不是小看的意思。沒有看不起他人的意思。今日到過外國的人很多,大約再沒有從前的那種感覺了。從前的人,除非沒有留過洋,但凡留過洋的人,就看不起沒有留過的。若有這個心,就不可能建立有效的參考架構。因為,他所見到的「大」,只是一種羨慕對象。就像一個到過比華利山酒店頂樓總統套房居停的人,回來就看本地的酒店不上眼。這是一種甚麼精神呢?這就是阿Q精神。阿Q出過城,就看不起人了。看不起人,就是沒有建立好參考架構。

同樣原理,許多在金融機構工作的人,常常目空一切。因為他見識得多,見過千百億的資金,呼一聲流過來,又唉一聲的流過去。雖然那些錢不是他的,但他曾經見過,他有那種感覺。就好像秋水先生筆下的河伯,完全一樣。河伯只以為自己的水量多,因為他沒有見過大海。

當河伯有一天,也能建立自己的參考架構,有一種完全新穎的宇宙觀念。他的思維能力,就大大增加。從前的所有煩惱,都不再是煩惱。因為,他的注意方向已經改變。他看到從前所看不到的。

問題是,怎樣才能真正看到這種宏偉的景象呢?答案本來是極其簡單的。一切真心想看的人,都必定會看得到的。永遠記著這句話:

Seek, and ye shall find.

所以,你可以像一個傻人那樣,立志遍讀天下書卷,建立胸中橫跨古今內外的大網絡,就能了解一切。

當然,還有比較輕鬆的方法。找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期,到郊外去放風箏。當那一根渺渺茫茫的幼線,把你的心靈送上雲端的時候,你的參考架構,也開始建立了。

問題是,你曾否真正動心。你曾否出發。你曾否尋覓。

無數居住在海濱的人,從不看海。居住「無敵海景」,價值不菲的名廈,但從不看海。許多內陸人,第一次到山東半島看海,都有莫明的奇妙感覺。但奇怪是長期居住在海邊的香港人,卻從無看海感受。這是甚麼?這就叫做「視而不見」。

其實你還可以看風,看水,看山,看雨,看路,看泥,看草,看花,看人。真是看之不盡。

所以,要像穿上一件美麗新衣那樣,把自己整個的身體,整個的心靈,像穿衣那樣鑽進去。鑽進書裡去,鑽進雲裡去,鑽進海裡去。

中國文字,是存在於右腦中的意念。從前未有白話文,意念翻空,一方面是自由,但另一方面是容易引發誤解。甚麼叫做是「大」呢?所以有人質詢莊子,問他「大」有甚麼用。有人說,他有一隻葫蘆瓜,因為這葫蘆瓜太大了,盛水不能,做瓢也不行,只好毀掉。對於這種質詢,任何解釋,也都是無用的。因為,這是兩個層次裡的對話。不同層次的對話,通常只會引起誤解。

其實,作為一種參考架構,不一定是要「大」的。如果有人能夠鑽進無限小的小空間裡,一樣能夠建立相同的參考架構。有的將要離開世界的人,因為偶然的原因被救回,聲稱見過天堂的情況。許多人說,當離開世界的時候,要經過一條長長的通道。通道的盡頭有光。這些離開世界不成的人,通常都是被光中的天使勸喻回返人世。這就是所謂的「NDE」(Near Death Experience)也有不少專書討論的。問題不是他們的經驗是否真確,而是,當他們回來之後,思維的方式有甚麼不同。會不會同樣還是以前一樣,還是另外有了全新的參考架構,思想更加活躍,思維系統全部更新。



第三節 幾種重要的境界




為了免除誤會起見,你也可用一個其他的字,代替「大」字。例如,你可以說是「境界」。當你有機會親自見証「境界」的境界,就可以建立一種不同的參考架構,你的思維系統,就可以獲得新生。從這一刻,你的人生,就會開始轉變,你的智慧忽然增長,你的命運即將不同,你的眼睛看見以前看不到的景象,就好像是魔術一樣。

所以,如果你有眼睛,你就會開始想到,到底「境界」是甚麼?

第一,「境界」是一種體積。當空間的體積逐漸增大,而自己的體積並無變化,就可以有一種全新的感覺。飛越外太空,從遠距離觀察宇宙以及自己,感受絕對不同。所以,我們應該爭取見到「境界」的機會。這會為我們建立起一種參考尺度,使思想真正有效。但為甚麼體積會有這種奇怪的功能呢?因為,我們的思想,就好比一部小小的運貨飛機。每次運送一點,到不同的地方去。如果飛機大一些,馬力強一些,續航力高一些,就可以在更快的時間裡,把貨物集中處理,達成生產目的。又或者,我們的思想又好像一隻臂力堅強的蟻。每天往不同的地方,採集食物,運送回到洞穴之中。蟻會在洞中產卵、育兒、生活。一隻蟻一生之中,可能不出方圓十里之地。而一隻飛機的境況相同。當他們有機會見過更加大的世界,心思就會完全不一樣。不是像一隻蟻那樣更加勤力運貨,而是像一個人那樣,有思考的更高能力。但可惜沒有幾隻蟻是「肯」抬起頭來看天的。他會問你:「你告訴我這些做甚麼?」   

第二,「境界」是一種界線。我們通常不能看見自己。因為這是一個沒有鏡子的世界。或者說,不是沒有鏡子,而是我們不能夠看見鏡子。就好像鏡子從未發明,我們從未曾逼真的看過自己,只能在水邊的倒影裡略為窺看。就好像一隻傻兔子一樣。你拿鏡子送到兔子的鼻端,傻兔子只會嗅嗅那冷冷的玻璃。兔子是不會照鏡的,是永遠看不到自己的。人又何嘗不然?沒有鏡子的生命,如何看見生命?因為,我們都是在界線之內活著的。換言之,我們都只是在鏡子裡活著的。在鏡子裡的人,永遠沒有可能「照」鏡子。只有穿越這種界線,回過頭來,才可能清楚看見。就好像那些能夠暫時離開生命,但又能回來的人,才能夠看到生命的真象。這就是生命之所以難於理解的理由。所以,NDE是很值得研究的。NDE專門研究離開了生命又回來的人。雖然有的人,回來的那一剎那是光明的,但過後不久,便又塵土滿面了。大病初癒,或者交通意外的甦醒者,都會有暫時的清新體會。但這是塵土的世界,不自覺的觀察者,只能看見塵土,很快又重新進入塵網之中。偶然的機緣,畢竟是外在的。就好像一個偶然的太空乘客,忽然驚詫於一種奇異美景,好像很有感觸那樣。但如果他沒有那種主動探尋的心,那就等如看了一套電影,電影散場,情節也會很快忘記。所以,根本的覺悟,還是要靠自己。  

有不少人聲稱見過天堂美景。包括了馬丁路德金,陀斯妥耶夫斯基,馬勒等人。而在米開蘭基羅,巴哈,莫扎特,托爾斯泰,雨果,甚至《石頭記》的作者隱名人筆下,都曾經繪畫過相同的崇高美景。只要投入去,就必定可以獲得那種感覺。界線雖然存在,破界的可能,是不可以抹殺的。這是莊子沒有說過的話,但我們應該感謝莊子,這是莊子的啟發。所以,讀書,欣賞藝術,都是同樣重要的。以上這幾個人的作品,如果全部不放過,可能需要十幾二十年的消化時間。但也不需要這樣密集式的灌輸。太密集,像學校迫你考試那樣,靈氣會消失的。所以,何妨輕鬆一點,有空便看一點?

次一級的破界者,是那些行將離開世界的人。許多人是直到這一刻,才懺悔的。為甚麼要等到這一刻才懺悔呢?為甚麼不能早一些懺悔呢?是因為,早一些的時候,他們看不到。是因為,直到他們將要離開生命的一刻,才像照鏡子那樣,忽然看到一生人的真象。許多人,都是一生只有一次照鏡子的機會。這次一級的破界者,還算是幸運的。因為,當鏡子送到鼻端的時候,他能夠看得到。還有更次的人,是到最後一刻,也不會覺悟,見到了棺材,也不懂得流淚的。他的思維運作系統,已經一塌糊塗,無法運作了。 

或者,還要在這裡多說幾句。這是一種層次之內的溝通。上文提到的所謂「界線」,「離開生命」,「天堂」,「破界」,等等,全部都是比喻。不是真的有一條物質的「界」叫你去破。更不是有一隻真的鏡子,叫你去照。離開這一層次,就變成為荒謬。問題是,低層次的了解,是很難迴避的。總是有不明白的人,以為可以用簡單的辦法解決。其實,思想的關口,只需要一步。一步就能跨過去,一下子就能明白。如果跨不過去,不能明白,就放鬆一點,去晒晒太陽,或者雨中漫步。或者,當你在太陽的輝光中有所感受,在雨水的無限美態中,得到啟發。你的境界,就轉換畫面了。這就是下一種境界,「美」的境界。 

第三,「境界」是一種絕對的「美」。絕對的美,是一種絕對的震撼。大和美的原理是非常接近的。見過真美的人,就猶如到過外太空見過地球全貌的人一樣。心中的參考價值不同。而且,登泰山而「小」天下的原理,也是一樣的。見過真美,對於庸姿俗色,就不再感覺興趣了。

問題是,真美遍地皆是,為何聲稱見過真美的人,是那樣的少?上帝的傑作,存在於地球每一角落,為甚麼不是人人見得到?許多科學家和數學家,深入研究於某一領域,當所有的資料歸一,到最後,難題忽然而解,就見到「美」。  

或者,藝術美和科學美是稍稍不同的。在投入的一剎那間,那種感覺,猶如平地飛昇,進入天堂。聆聽巴哈、莫扎特、貝多芬、馬勒,都有如此體會。亦難怪,喜歡古典音樂的人,很難回頭來欣賞通俗作品。但問題不在此處。問題是:當你有了真美的這個重要的參考標準(如果不說是參考架構),那麼,思想的時候,考慮世界上一切問題的時候,心情有沒有不同?要有甚麼條件,才可以看見真美?如果真美不是人人可見,那麼,甚麼樣的人,才有資格見到真美?

許多一輩子追逐金錢的人,從未獲得任何金錢。他的口袋裡有幾百萬,但其實他一貧如洗。他從未獲得過一文錢。許多一輩子追逐愛情的人,亦從未獲得愛情。美女俊男,不絕在眼前流過,但一個個都看不到。只會埋怨命運。這些都是沒有資格的人。

問題是:甚麼人才有資格呢?

只有真正出發尋覓的人,才有資格。  

上面,我們說了「境界」的三種內容,就是:體積、界線、美。 還有沒有第四種,以至第五、第六、第七種呢?可能有的。姑且多說一種。只是請留意,迄今為止,雖然我們常常談及一種「參考架構」,這卻是不得不借用的名詞。至於其他高深的哲學名詞,不是不敢高攀借用,而是一經借用,就會進入某種思維系統,從此能入不能出,不能再用平常眼光看待萬事萬物了。 

第四,「境界」就是一種絕對的「痛苦」。所謂「痛苦」,是生命中不可迴避的一部份。

李察曾經在「問到底」專欄中寫過多次,生老病死,就是幸福。那麼,痛苦在那裡呢?

痛苦是無處不在的。就猶如幸福是無處不在那樣。但這不是說漂亮的空話,因為,這是真的。小小痛苦不說,李察想說的是一種絕對的大痛苦。

由於種種原因,也許由於命運,也許由於智慧未開,也許由於奸人陷害,也許由於所遇非人,也許由於自己想錯,也許由於一時貪慾,也許,也許只是由於偶然的不小心,總而言之,痛苦的來源有一萬個,但到了最後,痛苦只有一個。那就是這種絕對的痛苦。

又如果,你能夠咬緊牙熬過去,到淚水乾的時候,忽然會有一種清明的感覺。好比一塌胡塗的濁水,如果你肯稍稍等待,不必要好久,最快是一個晚上,長歌當哭,而最慢是一個時段,日月在天上如飛梭過,忽然有一天你會發覺,淚水乾了,眼睛明了,有非常涼快的感覺。這濁水,就變成了清徹得可以養魚的清水。所有的痛苦,都變成了遠年的沈澱物。知道嗎?世界上所有的清水,如果沒有沈澱物,就都不是清水。只有你的充滿遠年沉澱的水,才是清水。  

這清清的水,就猶如你澄澈的眼波。甚麼事物,都逃你不過。痛苦為你帶來開悟,你明白了,你見過了,你知道甚麼是「境界」,你有資格跟莊子談天說地了。   

而且,你開始變得富有了。你富有的是「感覺」。這「感覺」,也即是某種形式的參考架構。以後,感覺就豐盛了,到了關節的場合,其他人無法體會的場合,你就能體會了。人家看不到的環節,你就看到了。忽然,你的遠年沉澱就搞起來了,你又會再哭一次了。你開始會看電影了,你會欣賞藝術了,你會聽音樂了。你會用腦了。你忽然察覺,為甚麼從前自己不懂得用腦。如果此刻你再哭,你不再是哭泣自己了。你曉會共鳴與同情了。你的哭泣,只是搞起遠年沈澱的一種旋律,對應是另外的一種旋律。兩種旋律在一起共舞。這時才發覺,那麼美的感受,為甚麼以前從未知道。大約是你已經明白了。你知道甚麼是甚麼,甚麼不是甚麼。因為,「心」是在腦之上的。你的心開了。

甚麼叫做「了解」?了解不是把外在的意念,硬放進腦裡去。了解是你本來就有的意念,你只是用內在的尺子,去測量外在的事物。現在,你就是有了這把尺子。沒有嚐過絕對痛苦,而能夠絕對了解的人,古往今來,只有一個。他就是釋迦。他貴為王子,但對於城郊外面輾轉哀號的難民,竟能明白了解。也許,他內在的尺子,是天生的。而我們卻都必須經過痛苦,才能明白。  

有兩件事,是略需一提的。第一,不要把自己的痛苦,當成真的絕對的大痛苦,也許,你所品嚐的,只是人生小小插曲,距離真正的大痛,還差很遠。還記得前文提及的「自大」嗎?這就是「自傷」。自大是錯誤估計自己,自以為大。而自傷也一樣是錯誤估計自己,自以為傷。不是真的傷,只是自以為傷的傷。真是絕對痛苦嗎?你還沒有被釘上十字架呢,小小痛苦,終日自怨自艾,是沒有益處的。第二,苦如同甜一樣,也只是味覺之一。魯迅說,他已經能夠品嘗黃蓮而不縐眉了。當我們把所謂的「痛苦」,也當成是一種參考架構,用我們內在的尺子,去觀照萬事萬物,我們就開始有了智慧。

到此為止,我們已經說過四種境界。還有沒有呢?當然有的。例如,「愛」的境界,我們尚未有勇氣觸及。愛不只是私愛,更且是博愛,或者一種無限量的絕對關懷。那是非常高尚的境界,必須另文詳述。另外,尚有一種絕對的境界,境界之上的境界,也要留到稍後才說。人的心,是一種慢速機器。速度之慢,使人震驚。以李察自己的老朽經驗,許多次思路上的大轉折,都要等待好多年。一種道理好像很簡單,聽人說過無數次,甚至自己寫過講過無數次,但真正的明白,通常都需要十年二十年時間。上文所說的幾種境界,如果能夠一年得到一種,幾年之間,完全明白了何之謂「大」,何之謂「界」,何之謂「美」,何之謂「苦」,何之謂「愛」,那就是罕見的天才。如果不說天才這種平庸字眼,也就是得蒙上主特殊恩寵,你既然能夠明白,你肩負的責任就重了,以後無論多大的挑戰,你也不會害怕了。 

為甚麼心是一種慢速的機器?這要從整個思維系統去研究。自從佛洛依德以來,人類才開始知道,思維是有兩種層次的。外面的一層,是人類自己知道的。想甚麼,說甚麼,做甚麼,好像完全知道。只有內裡的潛意識不知道。潛意識是個洶湧的大海,大海裡的活動,我們欠缺資料。就好比厄爾尼諾現象一樣。一股溫暖的海流,你想料不到,會需要兩年的光陰,才從新回流。昨日之非,今日之是,忽然,你能夠在一種新的高度了解了。  

而且,我們也不可能知道,我們儲存在心裡的知識,有多少是自己知道的。有人說是一半,還有另外一部份,是存放在一種隱密的空間裡的。到底裡面的東西有多少?或者,裡面的東西,比外面的東西,多了百分之九十九。這是完全可能的。

問題是,我們可以做甚麼。

許多方法,都只是研究思維的外在環境。至於裡面部份,雖然可用心理分析的方法,略知一二。但總是霧裡看花,不太明白。這是必須承認的實際情況。只要看看心思的速度不平衡,也就知道了。理智所知道的事,內裡未必同意。等到內裡也完全同意,時間也許要經過三十年。許多人從來不覺得父母親的好處。總是要到三幾十年後,才漸漸的想到了父母親人格美麗的一面。另外一個例子就是情人。到手的情人,為甚麼總是諸多缺陷?而對方內在的根本優點,為甚麼總是要許多年,甚至分手之後才了解?因為,心是一種慢速的機器。而「愛」是需要時間去明白的。外在資料,放進電腦中,半秒鐘已經有運算結果。內在資料,放進心中,卻可能需要十年。這有甚麼問題?好像只是小問題。你愛不愛父母,愛不愛配偶,甚至愛不愛鄰居,也只是偶然小事。但整個文化所形成的共識,整個民族,整個地球文化的大局,原理相同。政治家,軍事家每天苦思焦慮,動員龐大的研究機構去運算全球的經濟,軍事,政治,文化等等數據,結論在幾個月裡面便得到。但真實的遠景,卻可能需要幾百年才看得到。到看清楚遠景之時,可能已經經歷幾場大戰,死人無算了。個人的心是一種慢速機器,而集體潛意識的發展,則更慢。

問題是:內在和外在的距離,真的是這樣遙遠嗎?內外不平衡,又該當怎辦? 

問題是可以做甚麼?而這,就是「大」的重要目標。  

當莊子第一次提到「大」這種想法時,可能是人類第一次提到的想法。老子後來提到的「大」,是一種反面的發展。老子說,「大」就是「道」的別名。那是很難反對的講法。就如同你說,「境界」就是「道」一樣。這是錯不了的,但也可以是虛假的。老子比惠施聰明。惠施只能從實物的角度看「大」。他說大就好像一棵大樹,或者大的瓢瓜,大而無用。大約惠施與莊子同期,莊子尚可略為解釋。老子則可能時空相去遠些,他的想法,莊子管不到,後人只能根據兩種學理的根本區別處去分辨。老子發展了一種對立原理。那是好像辯論式的相反方法。大則小之,小則大之,欲揚先抑,或者欲抑先揚。要毀滅一個人,先捧他上天。這是幾乎百發百中的手法。老子的學說,在後代的謀略家看來,是非常管用的。亦可以說,這是一種實用的功利方法。不幸的只是,當一個人只能在短期功利中團團轉的時候,時光就無情飛逝。一部三國演義之中,眾多英雄如走馬燈上台下台,無法轉出歷史的悲慘結局。就是過份重視謀略,無法建立遠景的結果。  

莊子的層次,完全不同。莊子的時代,尚無潛意識一類名詞,而莊子亦從沒有在這方面去研究。莊子只是從根本處建立了一種標桿。用今天的名詞說,就是建立了一種境界。如果佛洛依德,以至楊格,弗洛姆等人的學說是可信的,則我們可以有一個大膽的結論,人類思維既然是顯意識和潛意識兩部份構成的,則人類思維就是不可知的,是無法把握的。如果說,顯思維是 1 ,而潛思維是 x 。則 1 + x 仍是一個未知數。

但這是不重要的,也可能是錯的。因為,潛意識的活動不知道,但潛意識的「材料」,則是可能知道的。雖然你不可能窺見布袋內裡,但布袋的外形,則是可能略略知道的。根據材料的分佈和走向,亦可能大致知道一種方向。

所有的人類顯隱思維,如果是在一個黑布袋裡面,則莊子就是黑布袋的開口處。無論「大」,「美」,「界線」,「痛苦」,「愛」等境界,都會左右人的思維方向。境界是洞穴外的光,是有天然吸引力的。所以說,這就是「參考架構」。架構既建立,則這一個布袋,就是有形的布袋,甚至是一隻有腳的布袋,會依照某種方向前進的布袋。

所以說,「大之法」是一種思維法則,就是這個原由。若問,莊子曾否想過這些問題呢?或者,我們可以這樣回答:當黃河從黃土高原出發之初,何能知道,最終目的之所在。而所有的黃河水,幾乎都是後加的。黃河只負責提供一個起點。這是一種有趣的討論。例如,黃河的河道,算不算黃河,黃河的泥沙,算不算是黃河。甚至黃河旁邊的一條專門灌注污水進黃河的臭溝,算不算黃河。而我們也未必願意說,這一切的整體,就是黃河。因為,實在太多人以黃河自居了。他們都自稱是莊子。或者,我們只能說,黃河之所以為黃河,是因為黃河的本質。莊子的本質,使我們得到啟發,想到了一種思維的境界。所以,我們只能大膽些,說「大之法」是從莊子哲學發展出來的一種想法。「大之法」並非等於莊子。莊子只談過一種「大」的境界,我們就說了這許多,有點喧賓奪主的感覺。但從追尋真理的角度看,我們的目的,只是為尋找智慧,只是想明白。如果有任何指責加臨,都是願意承受的。 

但問題又即時出現。



第四節 絕對的思想自由 



如果境界值得追尋,那麼,境界往何處尋?只見遙遠的山頭,有一個黑豆大的小點,用望遠鏡看去,小點原來是一隻鷹。那是一隻看不起人的自大之鷹。那鷹一下迴旋,片時已經飛臨頭上。翼展伸出,可以遮去你頭上的全部太陽光。就好像是隻手真的可以遮天那樣。但莊子絲毫不為所動。莊子只是微微一笑。而莊子的想法,是超越時代,今日已經眾所週知的。這一隻鷹,看以十分了不起。他能夠在瞬間飛臨,好像很自由。因此,他驕傲了。

鷹的感覺,在不會飛的人心中,有時是同一的。當一個人,控制了大量資源,自覺能夠呼風喚雨的時刻,大約亦有這種豪氣干雲的體會。

但這一種自由是不真實的,是假的。因為,他是有所依賴的。就像一隻鷹必須依賴空氣的那種依賴。一個略為聰明的聰明人,應該知道自己的限制所在,應該知道自己依賴甚麼。到依賴物一旦失去的時候,才不會感覺太難受。

一種真正的,徹底的自由,才是最後的境界,才是境界上的境界。因為,只有一種不受拘束的狀況底下,一個人的潛能才能真正發揮,才能夠達到成功。若果一個人,事事仰人鼻息,實際上失去自由不緊要,連心理自由都失去,思維處處受縛,想像乏力,這時才發覺,自以為最可靠的資源,其實毫不可靠。錢財聚積,也是很容易更換主人的。

所以,下次當我們抬頭看見天上的一架巨型飛機,雙翼伸出來有十幾個足球場那麼大,遮去你頭上的全部陽光,也毋須過份驚訝了。也許這是超越時代的新科技,但如果你想到,如果大氣層上沒有了空氣,這飛機還飛不飛得起來,如果它沒有了燃料,它還飛不飛得起來,也不必啞然失笑。

因為,這是不重要的。鳥需要空氣,飛機需要燃料,就如同寫字需要筆一樣,是很正常的有待境界。這有甚麼了不起呢?莊子說的「無待」境界,是否空談?如果我們這樣想,我們就與世間上一切平庸的人無異。因為,這樣想,就永遠不可能了解一種高層次的自由境界。最高層次的自由,說出來似乎很簡單,那就是思想上的絕對自由,你有條件自由運用一切思想元件,要怎樣想就怎樣想。這似乎是很簡單的一回事。所有的思想資料都是屬於我自己的。但是,我能夠運用嗎?真實的情況是:人的思想,所受的限制太多,就跟現實環境的限制一樣多。大多數人的思想,只能在一個非常小的圈子裡活動,他們的思想,單薄而且貧乏,從來不會發放烈焰火花。就算是生活多姿多彩,日理萬機而夜夜笙歌,好像很忙的大忙人,但其實思路是天天依循相同的軌跡,就好像思想住進了牢獄。而不幸是大多數人無法感覺這種情況。只有少數非常認真的人,才偶然會想到這一點。

「為甚麼絕大多數的人,思想不能隨意?」

這是一條重要而有趣的問題,但問題是需要扣上心靈,才有作用的。

能夠有一點上心的自覺,才會想到,為甚麼有人的想像力這樣豐富。為甚麼李白的詩歌,別的人造不出?

「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」

這樣顯淺的詩句,其他人為甚麼想不出?同樣原理,為甚麼那樣淺白容易的《歡樂頌》,只能在貝多芬的腦裡出現?為甚麼天才們能夠這樣揮灑自如?為甚麼其他人不能夠?天才的原理都是相同的。他們都有絕對的自由去運用屬於自己的思想元件。而欠缺自由的人,不能運用本來屬於自己的思想元件。這就是奧妙之所在。文學天才和商業天才,是非常接近的。他們都是自由思想的人。思路得到了這種解放,就可能在各種領域中成功。所有成功的企業家、政治家、文學家、科學家、音樂家,都是同這一個原理的產品。 

他們都是抵達高層次自由境界的人。如果說思想也需要解放,這就是一種終極的解放。思想解放的個體,能夠獲得重大成功。而思想解放的文化,能在世界文化之林中立足,有一種舒適的舒暢愉快,不再害怕痛苦與敗亡。



第五節 兩種層次的絕對自由  



有兩種層次。一種是思想層次的絕對自由,而另一種是現實層次的絕對自由。兩者都是必要的。  

以上,是一句非常可怕的話。你或者以為李察講錯了。其實是沒有錯的。是「現實層次的絕對自由」,而這就是人生的最重要,或最起碼的挑戰。必須要在現實層次裡獲得自由,在思想層次的自由才是真的。

要想獲得現實層次的絕對自由,就要有一種心理準備。

第一,你有挨窮的心理準備嗎?  

你能夠決心依靠自己嗎?不拉關係,不走後門嗎?你一無所畏嗎?若要自由,若要起飛,這一關是必要通過的。無數的人,就是過不了這天下第一關。他們有太多的害怕,太多的限制,因此永遠飛不起來。亦有的人,輕視生命,以為大不了如此這般。一下子就放棄認輸。寧願放棄生命,不願意接受貧窮,不肯繼續努力。這不是無畏,而是軟弱。甚麼叫做勇敢?勇敢是思想上想得通透明白。真正勇敢的人,要膽敢吃盡天下苦。首先是要心裡要有所準備。窮算甚麼?苦算甚麼?最窮窮不過絕糧,最苦苦不過上十架。你挺得起胸膛,就挨得過去。你口硬心硬,你堅持真理,你就是最後勝利的人。因為,你沒有自己欺騙自己。 

這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境界。只要一步就跨過去的思想鴻溝,無法跨越。從一開始,就不敢想。他們到大學裡唸書,志願不是自己本來的志願。而是以為某志願可以容易些賺錢。所以這許多明顯是適宜學藝術的人,去了唸法律。明明喜歡建築的人,去了做會計。這樣,思想怎能自由呢?怎能自由運用頭腦裡的一切元件呢?處處束縛手腳,怎能成功呢?人生開始,第一關已經無法通過,日後怎辦?

所以,是要認識何之謂「貧窮」。這是絕大多數人所不敢了解的。請注意,是不敢了解,而不是不能了解。因為,要真正了解生命的意義,才能明白貧窮。因為,絕對的貧窮,就意味著無法生存。不知道生命的意義,是不可能接納這一點的。許多人非常懼怕,以為做有意義的事情,就不能生存。以為是必須怯弱,討好他人,放棄一切夢想以至尊嚴,俯仰由人,才能生存。

而且,他們以為,這樣的生存,是永遠的不變的。只要保持怯弱,就可以永遠生存下去。他們不願意知道,無論甚麼樣的個體,都必定有結束生存的一天。而他們無法了解,只要一步跨過去,就能夠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,生命有了意義,才有條件生存得更好。精神上豐盛,物質上同樣豐盛。因為,只有自由的思想,才能充份發揮,才能克服阻礙,一飛沖天。不自由的思想處處受縛,必定失敗。只能怨天怨地,怨人自怨。生命的價值何在?不明白,一切問題都無從解決。思想無法解放,就永遠都只能是一條軟弱的可憐蟲。不會在任何領域有任何突破。

所謂「現實層次上的絕對自由」,是一種真實境界。一個穿爛波鞋T 恤的窮學生,往往比名車豪宅中的大教授更加自由,就是因為窮學生不會讓現實控制自己,而是讓自己在現實的條件下徹底發揮。他的思想,是不受拘束的,而大教授的思想,則是被囚禁的。

還有一點是必須聲明,不可以誤會的。所謂「天下第一關」,是叫你不要害怕貧窮,而不是叫你以貧窮為人生目的。一切的人生苦楚,只是一道「關」,一跨過去,就是成功的美好境界。人生所追求的是美好,而並非醜惡。雖然,我們也並不害怕醜惡。 

大多數人不是不肯接受貧窮,而只是不願意面對因為貧窮而來的心理難關。他們寧願躲起來吃苦,不肯讓人家看不起。莊子用兩個字來概括,就叫做「榮辱」。我們必須知道,甚麼是「榮」,甚麼是「辱」。許多人以為,只要外表光鮮,不要讓那一群市井小人看不起,就是「榮」,否則就是「辱」,就真是太大的誤會。崇高的理想世界,那一批庸人,從未夢想去過。何必理會他們怎樣想?

有兩種貧窮,一種是物質上的貧窮,第二種是心理上的貧窮。當兩種貧窮的大關,你都一無阻礙地通過了,你就有條件起飛了。因為,你的負重已經減到最輕了。 

所以,問題是「心理準備」。這就是教育,特別是早期青少年教育的重要任務。必須要為每一個孩子,提供這一種心理基礎。要讓每一個孩子知道,將來就算是環境怎樣惡劣,也必須堅持下去。而最重要的是心理堅持。有了基礎,孩子不但只是有了勇氣,而且是思想能夠無所拘束,才可能發揮種種潛能,才有起飛的可能。若果孩子的心理前提,只是一種空虛的物質前景,就會因為這種空虛的物質前景,造成一種畏懼心理。愈是空虛想望成功,就愈是害怕失敗。志願出於畏懼而非本來的能力。就猶如那許多本來充滿天份,但卻在一種枯燥的限制中失意的朋友一樣。

「勇氣」是教育的重要元素。「勇氣」不僅僅是有膽量去乘坐高速過山車,而是非常清楚地了解即將面臨的困難,有全面的心理和生理準備,知道自己要做甚麼。沒有「勇氣」,是不可能起飛的。沒有「勇氣」的文化,是無法超越的。經濟上的一時繁榮,沒有「勇氣」的支持,很快就變成煙消雲散的泡沫經濟。似乎是很普通的一種心理基礎,卻是一切先進科技、軍事、政治、藝術、文學、甚至是商業和經濟學的重要必備元素。欠缺了這一元素,一切必將消失於無形。泡沫是必定會破滅的。那是無論怎樣從其他外在角度努力,都無法迴避的必然命運。但問題是,如果「勇氣」是教育的重要元素,為甚麼卻在學校裡找不到。所謂「多元智能」,所謂「通識教育」,完全不是那一回事。因為,現代教育裡,是沒有這一個主題的。一批又一批膽怯畏縮而且同型同質的青年面世,就是教育經費的浪費。

因此可以說,勇氣就是內外平衡的表現:有了勇氣,才夠充份發揮內在潛能,而無畏於外在的艱難。  

這是一種重要的內外區分。只知追逐外在利益,就會消磨內在的壯志,使內在潛能不可能發揮。但請注意,這不是叫你有內無外,也不是叫你有外無內。而是要平衡內外。這一種內外的原理,原本是很簡單的。就好像一隻鷹平衡左右兩隻翼那樣簡單,或者一個人平衡左右兩條腿那樣簡單。但為甚麼這樣容易被忽略呢?因為,內在的東西,是看不到的。你的潛能,是看不到的。要平衡看不到的內在,與及看得到的外在,確實需要一點智慧。宇宙生命萬物,是由內外合成。一般人時常見外不見內,只用眼耳口鼻,不曉用心。但感官世界,只是動物境界。必須進入內裡,才是做人的崇高境界。大者政治經濟外交國防,小者家庭學校自身自心,內外平衡,必須首要考慮。  

當一個人的負重已經減到最輕,平衡亦做到最好,不計成敗得失,就有起飛的資格。           






第六節 怎樣平衡  



作為中國文化的最重要代表人物,莊子提出了兩件事。

只要做到這兩件事,任何人,都可以自由在天空中飛翔。

先說第二件。

第二件就是要能夠「御六氣之辨」。到底甚麼是「六氣」呢?甚麼是「六」?是六爻嗎?還是六六無窮?還是其他?莊子沒有說。後代的註譯家,無論怎樣解釋,都是可以的。只要找出六件事出來,胡說一番,無人可以否定。而中國文化就樣奇怪,很多事物,都以六為數。如果有一個博士班的導師,以「六」為題,要求文史哲的學生造論文。到收論文之日,他就需要開一輛貨車來搬運。每一篇論文,都必定有幾百頁,不用大貨車,怎能運輸。中國古代有一個文學家自號「六一居士」,可能他已經發現了六的秘密。只不過另外有人說,他當時不過是剛好六十一歲。到明年,他就會自稱六二居士的。這是題外話,全無意義的。唯一的意義,就是我們不知道「六」是甚麼。除非莊子復生,或者考古學方面有所突破。  

但這是不重要的。重要的是,你要能夠「御」那六件古怪東西。就是要分辨、平衡、甚至控制好那六件怪物。  

所以,問題是人生裡面,有甚麼是需要平衡的呢?

遠古的猶太人同樣研究過生命平衡。猶太人有一種神秘哲學,名為kabbalah,裡面就包括了一種生命平衡的原理。猶太人認為,生命平衡,有六件重要事項需要處理。探訪猶太家庭,會看到他們的燭台上,是點燃七枝蠟燭的。中央的一枝代表平衡。左右各有三枝,是三對對應的火花。雖然猶太人的語言,就好像中國的古文一樣,亦未必可能準確翻譯為現代人的了解。但意義仍是接近的。

猶太人的第一對平衡:

天才(Chokhmah, wisdom)
理智(Binah, understanding)

猶太人的第二對平衡:

寬容(Chesed, mercy or expansiveness )
判斷(Gevurah, severity or restraint

猶太人的第三對平衡:

主動能力(Netzach, victory or perseverance )
被動能力(Hod, majesty or surrender)


這就猶太神秘哲學中的七枝燭台。他們沒有十字架之類符號,但家中會擺放七枝燭台。墓碑上也會劃上七枝燭台。以上的中文翻譯,未必就是猶太人的原來意思。不同的英文翻譯,也完全不同。此外,尚要說明一下,猶太人在七枝燭火之下,燭台主軸上另有三個頗有意思的「節」。那就是

「根」(Yesod, foundation )

「美」(Tiphereth, glory or splendor)

「物」(Malkhut, Kingdom or manifestation)

猶太人的平衡,是立在這三者之上的。猶太神秘哲學看似複雜,但不出這十大意念的範圍。

但問題是,莊子所提到的「六氣」,又是甚麼?

雖然莊子的平衡無法知道,但我們找到比較接近的三對平衡:就是前後、左右、上下。  

前後平衡,好像一條直線。一往無前,向前直衝。包括拿破侖在內,都是這樣的直線思維,只能兼顧兩面。一前一後,就是全部思想範圍。小市民為口奔馳,大國民要向前看,都是這一類。他們是要前進不要倒退的。  

第二層次豐富一些,除了前後,還包括了左右兩方面。左的是左腦的序列思維,右的是右腦的綜合思維。只懂向前看(其實即是向錢看)的人,完全不會明白,思想是可以橫向開展的。迄今為止,從以色列、美國到巴勒斯坦、中國、印度的大人物,較少自覺這一點。他們看不到兩種傾向的文化差別。左腦傾向的文化,和右腦傾向的文化,無法溝通。如果在左右方面多些自覺,單線思維拉闊,經濟外交立即暢順,物質供應也不是問題。但前後加左右,也只是平面思維。   

第三層次從平面化為立體,多了上下兩方。一上一下,就是生物和死物的絕對分別。生命活力,就在此處。但撐破二維限制,從平面處站立起來,則是另一個大問題。 

單線思維只能看見前後。識得向前看,已經很好。平面思維多了左右兩方。知道世界上的整體趨勢,要平衡左腦的序列思維和右腦的綜合思維。   

但更重要是「上」和「下」兩種向度。

溝通天地,就是上下兩方面的溝通。

向上是人與超自然力量的溝通:禱告、靜坐、默想,都可能向上溝通。向下是人與現實世界的溝通:包括廣讀古今中外書籍、了解不同思想網絡、全面切實研究等。人就好像一棵樹,能夠從上下兩種途徑,取得基本營養。

但今日的潮流是下重上輕,有根無葉。連美國人也傾向唯物,以為精神範圍可用手段操縱。捨本逐末,矛盾無法解決。

問題是:生命之中,是不是僅有這三組共六件事物必須平衡?

必定有人說,你怎能知道,莊子所說的「六氣」,就是前後左右上下?

但這是不重要的。莊子所需要平衡的六件事,和我們想到的六件事,未必相同。但追求真理的一個原則是:我們渴望知道的,是到底生命中需要平衡的事物有那幾件,而不是莊子或猶太人怎樣說。

說起來,中國人也是挺可憐的。因為,中國人無法把一種先進的遠古想法,非常明確的傳播到今天。雖然,這也有一丁點的好處。我們有充份的自由去研究。而猶太人的遠古權威力量太大,他們是不敢懷疑這七枝蠟燭的。

上面所說這三大平衡,不過一點初步鉤劃。較詳細的描述,要留待以後。

我們經常提到一個字眼,就是「起飛」。是不是真的要去飛呢?秦始皇的時候,就真的是有混賬的人,拿了莊子的文章去見秦始皇,說有一種真人,法力無邊,入水不濕,火也燒不壞,能飛天,長生不老,等等。秦始皇相信了。這才有派人尋求仙藥的故事。為甚麼秦始皇居然會相信這種混賬的話,是另一個研究項目。此刻的問題是,為甚麼這樣多人,都只能從外在,而不是從內裡的本質去了解問題。所謂「起飛」,是一種比喻。比喻的是思想自由。我們的一種重大困惑是,思想明明是屬於自己的,頭腦明明是屬於自己的。但為甚麼一般人思想的範圍是這樣狹窄。好比籠中之籠,腦中之腦。不能用整個「大腦」去思考,只能用大腦中的一小部份。思想永遠只能在一條可憐的路軌中行走。失去自由。有如思想坐牢而不自知。



第七節 正能量



人要怎樣才能獲得自由?就好像飛機會飛,首要當然是平衡。平衡有三個範圍:就是前後、左右、上下。就好像飛機有機頭、機尾和機翼那樣。但這是飛不起來的。還要有動力。沒有動力,平衡是不可能的。  

問題是:動力何來?莊子說,動力是從大自然來的。他說,要「乘天地之正。」

到底何之為「正」呢?我怎樣乘騎上去呢?

造物主怕我們不能明白,早己經預備了很好的兩種例子。那就是螞蟻和蜜蜂的故事。

沒有人知道,螞蟻是怎樣跟整體聯繫的。只能知道,每一隻螞蟻,都接受某種必須自動執行的指令。每一隻蟻,分工合作。蟻群是自動知道自己的任務的。如果把一隻蟻孤立起來,就無法養活。

蜜蜂也是一樣。問題是,人是不是一樣。

人心,是有某種內在聯繫的。人與人之間,會有某種內在聯繫。人與大自然之間,亦有某種內在聯繫。雖然這種內在聯繫,確實存在,但不是人人可以感覺得到。不同的文化,感受亦有所不同。有的文化,開展比其他文化快些。

這種內在聯繫,除了是一種訊息之外,亦是一種能量。人與人之間,人與大自然包括超自然之間,是能夠互相傳遞訊息與及能量的。所以,祈禱是有效的。

而人與螞蟻不同之處在於,螞蟻是自動操作的。人是主動操作的。一個不能自覺的人,仍能夠好好的生活。一個從不關心他人,從來只顧自己享受的自私者,仍能照常活著。也許,這樣的人可能不快樂,亦很容易患上憂鬱症。又也許,他就跟任何其他人一樣地快樂,甚至是更加快樂,也不會患上憂鬱症。作為一個人,他的價值就跟其他人一樣。

那麼,自覺的人跟不自覺的人,有甚麼分別呢?我們何苦多加辛勞呢? 

而且,不自覺的人,也未必是壞人,也未必是擁有負能量的人。他充其量只是欠缺正能量,他充其量只是一個mass , 只是萬物萬事中的一個質點,是百萬群眾中之一,是百萬相同的芸芸眾生之一,他的能量是中性的,不是英雄,也不是狗熊,不是聖人,也不是大奸大惡。而且,他的能量也不可能是純粹中性的,每個人,總是略為偏一點。總是微微的偏正或者偏負,大約時代安泰的時候,微微偏正的人會多些。但這是無關宏旨的。大多數的大多數,就是這樣的中性能量攜帶者,他是海灘上的一顆砂,是平原中的一點土。他也不是沒作用於人世的。就像熱帶雨林的一塊葉。也總是要進行光合作用的。也總是有用的。 

問題是,你願意不願意做這樣的一個中性能量的「人」。

做一個中性能量的小小老百姓,是很多人的願望。他們只想平平凡凡而且無災無難的渡過一生。所以他們信奉各家自掃門前雪的道理。最好還要有點錢,還要健康,等等。到後來,還想到最好是兒女成材,全部聽教聽話,賺的錢都供養自己。這就是中國歷代儒學盛行的主要影響。愚忠愚孝,就即是思想遵從固定軌跡,不探尋新路,換言之就是不進取。儒學製造了大批中性能量的質點,他們使社會穩定,但無法使社會前進。他們是大量難以堆砌的沙子。所以,中國人是一盤散沙。小小老百姓的這種夢想,雖然通常幻滅,不可能發生,但這是一種平凡的夢,是很難批評的。任何企圖挑戰這種中庸想法的人,都會碰得焦頭爛額。雖然,中性質點們自己也未必知道,能量過份中性保守,從不主動抉擇,就使社會退步。

中性能量的人,也有面上層和底下層。面上的多半是好人,是中間略微偏正的人。而底下的多半是壞人。雖然未必是大壞,卻是略微攜帶負能量的人。他們偏好享樂,比較自私一點。但也不是大奸大惡。

你願意做一個中性能量的人嗎?

我們的假設是,你絕對不會願意做這樣的一個平庸之輩。因為,你追求的是真正的自由。為甚麼你需要自由?因為,各種境界你曾經經歷,你已經開始了不能釋懷的想望。你已經懷抱美麗夢想。你想做一隻大鳥,你渴望逍遙,你想飛。如果你願意甘心,你就不會看書到這裡。你就不會反覆思量。你早已把問題置之腦後。

你不甘平庸。

並非因為,大多數中性的質點,是永遠不會出頭的。他們永遠不會是英雄,亦不可能是狗熊。連做狗熊的資格都沒有。

也並非因為,大多數中性的質點,是不快樂,或者不健康的。他們每天囂囂嚷嚷,或者渾渾噩噩,但總是胖胖白白,養得很好的。 

問題是,為甚麼你不願意像他們那樣。

因為,他們是不自由的。而你不是。

因為,他們是過客,來去匆匆,而你不是。

因為,你是自由的。而且你不是過客,你是屬於這個宇宙,屬於這個時代的。因為,你的心不是孤立的,是和古往今來的大生命扣在一起的。

更重要的絕對大問題是:你知道甚麼正在發生。因為,你是和時間空間一體的。

自覺的人,有一種表現:就是「上心」,他的心,緊扣內外。外面的一切,都能在內心扣上。有的人是求知慾特強,有的人是同情心特重。所謂「風聲雨聲讀書聲,聲聲入耳;家事國事天下事,事事關心。」 

但這是不夠的。入耳又怎麼樣?關心又怎麼樣?遠距離觀察,唏噓一番,意義全無,不能獲得思想自由。 

要能夠獲得真正的思想上的絕對自由,就要能夠像莊子所說的那兩種條件:一是御六氣之辨,二是乘天地之正。 

所謂「正」,就是宇宙最主要的能量。就好像一隻螞蟻不能離開蟻群的無形網絡那樣。一個真正自由的人,也會主動跟天地宇宙萬物一體的「正氣」接上。這才是終極的自覺。 

天地萬物,只有一個主宰。當我們的心,能夠和祂的心相接,就是乘上了正氣。  

億百千萬的芸芸眾生,都是能量的攜帶者。天主創造萬物,獨是賦給人類以特殊能量。但能量有正有負。大多數無知無覺的平庸者,都是能量中性,既不能成為英雄,亦不會成為狗熊。他們之中,有的人快樂,有的人不快樂。但他們是不自由的。是很快過去的。  

能夠乘上天地之「正」的人,才是自由的。因為他再沒有任何障礙。而且,他不是過客。人生世上,他並不來去匆匆。但也不是古老中國人所說的那種可笑的「不朽」。世間一切物質,都是可朽的。物質生命,無非一種互相交換。你的身體,轉眼就變成了他人的身體。你吃進一個蘋果,蘋果的身體,就變成你的身體。每一個人的身體,就如同其他生物一樣。處理程序是不會不同的。這是一種不息的交換過程。肉體可朽,就連思想,精神,也是可朽的。以為思想可以凝結不朽,也是頗為天真的。因為思想也是在不息的交換過程中生滅。  

因為,我們的「存在」,並不是存在於自己的軀體。我們是存在於天地萬物之中的。我們是屬天地主宰的。所以說,莊子是真正的天才。他的感覺,異常準確。他說:「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為一」,就是這種感受。能夠乘上天地之正的人,就不會是過客,就不會感覺生命無常,匆匆過去。就會覺得生命充滿意義,非常幸福。更重要的是,他的思想獲得了真正的自由。沒有任何限制,他的思想可以隨意飛翔,發揮最大限度的能量。一個人的思想起飛,就有所創造發明。一種文化的思想起飛,就帶同整個時代前進。這是一種志氣。莊子使我們有全新的視野,有廣闊的胸襟。  

獲得自由又怎樣?

獲得自由,就可能有所貢獻,就可以充份發揮,才幹就有用。這就是「出頭」。自由的人,是生命盛筵的參予者。他所享受的,並非一般庸人所能感受的虛假快樂,而是可以稱為「幸福」的真快樂。   

而且,我們絕對可以相信,造物主創造人,是希望創造一種真正自由的人。人類必須解放自己,才能獲得自由,才可能發揮作為一個「人」的真正作用。

問題是,未必是人人希望得到自由。許多人渴望的不是自由,而是逃避自由。這是思想家弗洛姆名著《逃避自由》上的論斷。這是幾乎不可迴避的人性,更是平庸者難於避過的思想陷井。因為,做一個奴隸,實際上是更加舒服得多。或者,只有少數能夠擺脫平庸的有心人,會想到下面的問題:

為甚麼人需要自由?

請注意,問題是為甚麼「人」需要自由。而不是為甚麼「我」需要自由。因此,我們就要考慮,到底「人」的處境如何?

今時今日的難題,包括了: 

一、人口增長無法解決。有限資源,無法分配。 

二、環境污染無法解決。世人一起目睹地球日漸毀壞,全無辦法。 

三、貧富懸殊無法解決。多幾個富人本來無傷大雅,但資源全部被私人佔據,無法正常運用於最迫切地方,危機解決無期。 

四、能源危機無法解決。科技來到盡頭,並無突破,無人找到代替石油的動力。 

五、宗教問題無法解決。有關宗教的紛爭不絕,精神與物質割裂,阻礙多數人與神靈接觸,導致精神上的軟弱空虛。 

以上問題,政治領袖未必真切了解,連問題在那裡都不知道。

但他們傾向於戰爭。

因此,政治是不可靠的。可靠的唯有一種健康的思想網絡。當未來世界的人,能夠建立一種絕對自由的思想環境,所有問題,就都可能解決。  

所以,我們的思想需要起飛。只要有一個人的思想飛得起來,就有第二個。因此,世界是有希望的,人類是有希望的。



(2007.5.28 修訂)
{2007.8.2 修訂}
{2013.12.31 修訂}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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