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6月16日 星期一

09 方向與金錢

          方向與金錢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 第一節   往何處去
     第二節   金錢
     第三節   心和物
     第四節   工具和目的
     第五節   主人
     第六節   金錢的障目性質
     第七節   心還是金
     第八節   卑俗與落後的終極來源



     第一節   往何處去

     有了自由怎辦
    

    自由幾乎就是一切,但不等於一切。雖然這種自由不是普通的自由,而是絕對的思想自由,意思仍是一樣的。因為,其中尚有一個怎樣運用的問題。不是一切人都勝任愉快的。而且李察相信,雖然一般大眾,通常避不過佛洛姆的預言,會有逃避自由的傾向,就算有了自由,亦很快會自動避開。他們寧願放棄自由。但是,十步之內,豈無芳草?總是有人的。有能力捧走自由的人,就可以一飛沖天,各自在自己的領域中貢獻。鵬程萬里,可以去到最遠的地方。

    所以,偶然你會回來,找出莊子的原著,想再看清楚一下。因為,你希望知道,當你擁有了駕駛宇宙飛車的執照,當你已經坐在駕駛台上,可以去甚麼地方?

  我們要往何處去?

  這是一個恆久的人類問題。想也想到,當我們有了最高價值的自由,才發覺,原來自己仍是在起點。雖然可能起飛,但未曾真正抵達任何地方。有時,要不要飛,也是一個問題。

  答案何在?我們內心的一切不安定,是否與此相關?

  問題的答案,可能在文化初始時期,就已經備妥。我們的遠祖,知道了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。就如同嬰兒未懂人世,已經擁有了某種此後指揮一生的訊息。這是嬰兒的先心。中國文化之中,很可能有一種早期的認知,知曉了此後人類發展的秘密。所以,古史是重要的。古代哲學是重要的。古代宗教,更是非常重要的。

   有人相信,可能在人類智慧未開的早期,曾經有外星人來過地球。外星人早已經把宇宙的秘密,告訴地球人。問題是,當時的地球人,智慧未及。當時的人,可能連文字都未有。你怎能向一群猿猴解釋宇宙的發展方向?或者容李察在此岔開一句:不要以為「現代人」,即是「我們」,是很聰明的。如果明天有智慧高超的外星人來到地球,仍可能發出相同的感喟:「你怎能向一群猿猴解釋宇宙的發展方向?」

   或者,我們唯一的優點只是,我們是有自知之明的,我們知道自己的智慧,僅僅與猿猴相去不遠。我們知道這種差距。或者,就憑著這一種簡單的自覺,這一種淺近的謙虛,我們是仍有希望的。

    關於「先心」的問題,以中國文化最明顯。其他的文化,都是由淺入深,一步一步開展的。但中國文化相反。遠古人的知識,比現代人更先進。中國文化是在由深入淺,正在後退之中的。不信看看那些針灸、經絡、等等,全是另一套文化語言的產品。但我們現代人幾乎一點都不明白,也無法解釋,只能似是而非的模仿。商朝以前的出土文物,許多造型都無法解釋。像外星人多過地球人。

    遠古的聰明人,就是我們稱之為「先哲」的,他們的眼光,和今日不同。那時候文化初開,一切都非常清楚。不像今日的阻礙那樣多。資料太多,反而是一種嚴重的阻礙。就像天空上永遠多了一重污染的雲霧。所以現代人,視線不及古人。

    此刻,我們就碰見了這樣的一個人。他名叫「莊子」,他能夠給我們啟示嗎?他已經告訴我們自由的秘密,他能帶領我們前進嗎?

  莊子就好比一隻手指,能夠指出方向的手指。因此,我們對於「方向」的興趣,比對於這一隻手指的興趣更大。所以,本書的書名不是「莊子研究」,或「莊子分析」之類。那好比是說,「手指研究」,或「手指分析」了。所以,本書開頭的篇章裡,要說那許多似乎與莊子不相干的故事。其實,都是與「方向」相干的。甚至,有的朋友對「方向」的興趣,大於「莊子」的興趣,肯定是完全正確的。因為,文化的方向,人類的方向,宇宙的方向之類,固然並非一隻手指那樣,一下子就能「指」出來。問題是不簡單的。因為,人的方向,是屬於整體宇宙的。莊子僅是中國文化的先知人物罷了。

   而一個重要的問題是:「方向」是比「目標」重要的。

   Marilyn Ferguson 引述說:「天堂就在往天堂的路途之上。」(參看她的書:《寶瓶同謀》)這是一種微小但重要的想法。想通這一點,所有生命中的重大困惑,都可能解決。   對於一個人的生命來說,「方向」永遠比「目標」 重要。

    現代社會,心理技術流行。有人開始重視自己的生命目標。但所有的目標,特別是那些物質目標,例如幾多年中要賺幾多億之類,在生命的大流中看,都是微不足道的。人類需要的只是一種方向。方向明確,你不斷前進,天堂就在你前進的路上了。

    但我們不得不在此處停止,要另開話題。因為,我們發覺,莊子的手指,是假的。 一隻假的手指,怎能指出方呢?是誰這樣愚蠢,把能夠指出方向的手指斫斷,另外用污泥爛沙,塑造一隻假的手指,另外指出一種方向,要我們所有人都跟隨行走?

 當你從圖書館裡找到了一本厚厚的莊子,滿心歡喜,以為方向在望了,你知道要去何方了,但是,很快你就失望。因為,厚厚的一本書,竟然絕大部份是假的。這是中國文化的羞恥。但事實如此,不得不承認。厚厚的莊子,原來只有兩篇半是真的。這一點,以後詳述。 

 為了要尋找方向,為了要得到一種古老的能源寶藏,我們不得不略略停留。因為要把偽裝的污泥剝掉。而且,在剝的時候,要非常小心,不要把本來的莊子手指,都弄不見了。

 而我們的方法,不是手指研究。李察不打算用傳統的考証方法去研究莊子。因為,考証是外在的。能夠從出土文物中考証莊子,固然很好。但這是非常渺茫的。而且,中國歷代這樣的考証,也非常多。只要看看中國歷史上那許多的莊子注釋,就會大吃一驚。你會奇怪,何以這許多人對莊子產生興趣,每一個朝代,總有好多位有大學問的人,花了一生的力氣研究莊子。但奇怪是,何以他們始終無法找到莊子的寶藏?

 在以後的篇章裡,我們要略為講一下,到底莊子是怎樣被人偽造的。另外也要簡單敘述一下,中國文化斷層的來由。這是另一個大題目,李察在「問到底」專欄裡,寫過上千個問題,都與此相關。但此處只能略講一二。因為,如果不知道斷層,航行的人,就會失足。


     第二節   金錢


    問題是:為何三大聖人都反金錢?


    「反金錢」有點不可思議,現代人完全不能理解。事實上,三位聖人是提倡不以金錢作為目的。蘇格拉底對唯利是圖的「智者」深惡痛絕。因為,「智者」們的出發點,是金錢,而不是真理。

    蘇格拉底曾經激烈批評古代雅典的一種自稱為「智者」(Sophists)的教育家,說他們只是為錢。這是西方學者最難明白的一點。難道有人肯不為薪津而工作的嗎?連羅素也認為,蘇格拉底是可能責人太嚴了。當時雅典的所謂智者,號稱為「詭辯學派」,他們的唯一目標,是把知識作為貨物出賣。買主希望得到甚麼,他們就供應甚麼。他們的心中,是沒有所謂真理不真理的。所以,蘇格拉底絕非責人過嚴,而只是看得清楚。而羅素就是被這一句話,暴露了他自己的根本弱點。羅素是不明白的。古希臘的辯士們,當他們對自己的理論,其實並無真正興趣,當他們提出種種理論,只不過是作為一種晉身的渠道,當他們為的只是眼前利益,當他們心中並無真正信念,當他們發覺,自己的堅持與主張,其實隨時可以改變,只要利益所在,一切可以不計.. ..他們就是為了「錢」,而犧牲了「真理」。智者愛錢不愛智,是公元前五百年的可悲景況。而這種景況,一直維持到現代。

    甚至連孔子也認為,人應該「謀道不謀食」,要「憂道不憂貧」。難道孔子主張人類不必吃飯?雖然,孔子的「道」是甚麼,是另一個問題。孔子只是希望回復周禮。但是,孔子同樣是把「道」和「錢」對立的。

   耶穌同樣教人不必擔心吃飯問題。連樹上雀鳥,天主亦會養活。何況是人?

   到底這是甚麼問題?

   「錢」真的是這樣可怕嗎?

    這是一個無財不行的社會。競爭的陰影,永遠存在的社會。你的競爭對手,隨時會把你擠出界外的社會。而界外,可能就是一萬丈深的懸崖。但是,無論誰人,只要他決心拚命賺錢,就覺得自己可能是已經犯罪。而這種犯罪的心態,往往迫得一個人更加把頭埋起來,迫得他參加到魔鬼的黨派裡去,決心做鬼,不敢做人。

  問題何在?

    問題在那裡?

    從整體的角度看,何謂「謀道不謀食」?是不是要全部的人類,放棄生產,放棄利潤,只一心苦讀聖賢之書就夠了?這是孔子的偏差。因為,孔子想到的「道」,就是維持周禮的秩序,他以為,只要禮搞好了,其他吃飯問題,都不成為問題了。或者,孟子想到的比較遠。孟子說,上下交征利而國危,孟子認為「仁義」比「利潤」更加重要。是甚麼意思呢?

  蘇格拉底、孔孟、耶穌,他們到底是看到了甚麼問題?

  這是不是一種「本末」問題?從前,李察亦是如此相信。以為這就是「本末」問題。以為,本就是你本來的事業,你的道,你的根本目標。而末是這事業帶來的金錢收益。如果一切以「末」為標準,「本」當然是不可能做妥的。

  但這種想法,同樣與事實相距太遠。但無論如何,這裡,讓我們先看一問題:

  「向錢看」有甚麼不好?

   因為,向錢看是會失敗的,是不會成功的。  因為,向錢看就是捨本逐末。

  做事有本和末兩個方面。以種樹為例:努力把樹種好,是本。那是水份、種子、陽光、空氣等多方面努力的成果。但是,如果只注意修理樹枝,那就是末。在「末」的方面放太多心血,疏忽了「本」的方面,必定失敗。向錢看是商業行為的偏差。商業也如同種植一樣。本末是不可以倒置的。金錢只是樹枝上的果子,但並非放置努力和心血之所在。精力應投放在整棵樹上,而不是單一注意有果實的那一堆樹枝。注意金錢收入,不等於把金錢收入作為營運的「原因」。這是最古老,也是最先進的管理原理。

  甚麼是「本」?精力投放到整棵樹上,就是「本」嗎?或者,這是對的。但卻是未必準確的觀察。

  因為,蘇格拉底和耶穌,所反對的,只是「物慾」,而未必是「物」。

    「物」是不能反對的。就如同地球是不能反對的一樣。

     但是,當蘇格拉底痛責詭辯學派僅只是「為錢」的時候,他幾乎是連「物」也一併反對的。到底問題在那裡?

  問題在於:

  這世界,是一個內外並存的世界。這一點,我們在「內外」的一章中詳述。而這世界,同樣是心物並存的世界,是「心」和「物」共同存在的世界。看不到「心」,只看到「物」,是第一層偏差。見物不見心,本來是無所謂的。就如同野外的一隻猿猴一樣。猿猴眼中所見,無非各種樹木的枝條和果實,是一片天然,十分可愛的。

    喜歡研究外物的西方學者,很多都是非常純潔的。他們只是憑著一股求知慾研究,他們研究的只是「物」的本身,拆開、檢視、分析、鑽研。他們並沒有想到,要「佔有」這些「物」。

   因為,「物」和「物慾」是不同的。

  但是,純粹的物質主義者,非常罕有。很快,一個主張物質主義的人,就會被物慾遮閉眼睛。只見物質,看不見物質背後的心。

  第一偏差是見物不見心,第二偏差是物慾迷心。物被慾望所遮蓋。所見到的,已經不是物了。僅只有慾。

  到底,「心」和「物」的關係如何?不理解這一點的人,就是不理解金錢,很可能終生在金錢的外圍打滾,無法賺取多一丁點的錢。而少數能夠賺錢的人,也始終在心裡面有一條刺,不能夠舒暢,一輩子要想方設法平衡自己。


      第三節    心和物


    在心和物之間,心永遠是主人。物只是心的僕人。世界好像全是物質。人生好像全是物質。世界是金錢建成的。無財不行,無財寸步難行。但這只是表面現象。真實事象,要從另外的觀點去看。

  先看一個問題:甚麼是虛空?

  「虛空」的本質是甚麼?

  「虛空」的本質,就是「真實」。物質世界,轉眼成空。因此,若干東方哲學,跟偏重物質的西方哲學相反,倡導放棄物質的思想。以為,物質是羈絆。但這是錯的。因為,物質是不能放棄的。世界就是用物質構成的。人能放棄金錢、放棄產業,甚至可能放棄肉身。但人不能放棄地球,也不可能叫所有的人都不吃飯,都放棄肉身。

    物質之所以有時虛幻,是因為,物質是在外面的。而外在世界的物質,總有腐朽的一天。每一棵樹,每一株草,每一隻動物,每一個人,外在的肉身都不是永久的。肉身不斷轉換,就構成了宇宙萬物的進步。而肉身轉換,內裡的方程式,卻總是沒有丟棄,只是不斷轉化。

    如果我們有了「心」,就會看到,物質並不空虛,因為,物質是「心」的工具。物質世界,只是流轉,而不是空虛。現代人,需要闊一些的思想單位,才能看到這一點,並且能夠在物質和心之間,平衡得很好。       

   這問題,擴大來看,更加清楚。人類和植物動物一樣,都是有生產力的。植物和動物不斷生產各種地球必須的物質,造成地球環境的各種平衡。人類的產品,多了一項。人類除了生產物質之外,尚生產心靈產品。這是人跟動植物不同的地方。

  何謂「心靈產品」?

  知識、智慧、愛,就是心靈產品。心靈產品看不見,摸不著,但是,卻是一種能量。這心靈的能量,是推進宇宙力量之一。我們追求的,就是這種能量。或者,這仍不是最準確的。我們所追求的,是這能量所結的「果」。至於這「果」是甚麼?是世界和平嗎?是人類大同嗎?是天下為公嗎?這些,完全是將來的事情,而且,可能僅只是人類進化的第一平台。人類可能退化,退化為猿類。人類亦可能進化,進化為天使。有了第一平台,或者,進化的希望就近了。

  但是,我們心中的一條剌,仍然存在。這條刺,是這樣尖銳,而且長期留在我們的心裡,教我們不能舒服:到底,如果人類追求的是那麼偉大的理想,那麼,我還要不要賺錢?無財不行,這就是我們心頭之刺。

  莊子理論的答案是:當然是要賺錢的。不只要賺小錢,而且要賺大錢。當然,莊子並沒有這樣說過。這是李察的推論。是李察根據莊子的思維規律推出來的。如果莊子復生,莊子就會這樣主張。

  為甚麼?


   第四節  工具和目的


  因為,金錢和人的肉體一樣,都只是工具。人類有任何的追求,都是需要工具的。當我們使用工具的時候,就會希望使用好一些的工具,而且,視乎工作的需要,我們總是希望盡量使用最好的工具。我們需要用最大限度的資源。

  問題只是,我們絕對不要混淆了工具和目的。  

  然則,甚麼是「工具」?工具的理論,最初的提倡者是亞里士多德。

  亞里士多德認為,連「健康」也不是人生目的。因為,「健康」也僅只是「工具」。強壯體魄,只是人生路途的工具。這亞里士多德的著名論點。在他所著「倫理學」一書中,有詳細論述。所有的智慧、金錢、名譽、地位,都是助你努力發揮能力的交通工具,僅此而己。你的目的地,並不是那一輛你要乘坐的火車。

    問題是,如果我忽然獲得了火車票,我怎麼辦?

    香港導演單慧珠的著作《人間試片室》中,記述了一位三十歲的盲人,一向生活得很好,但忽然有了醫治機會,他重新獲得了眼睛。他可以像其他健康人仕那樣,看到世界。但不多久,他就自殺了。有了眼睛這最有用的工具,為甚麼還要自殺?這是一個不太難解之謎。因為,工具本身,不是目的。人生必須有目的,才知道往那裡去。沒有目的,不知何往,非常危險。

  甚麼是目的?阿里士多德有一個定義:「 For the sake of which an agent acts」,曾仰如譯為:「動者因之而動。」他的重點是「動」。李察的補充是:目的是目光的焦點,有焦點,才有行動。而這焦點不是不動的,是可以改變的。因為,我們的目光會因為閱讀和經歷而不同。視野大,眼界闊,氣象萬千,氣魄自然豪邁,目的就不會相同。

  正確的金錢觀點,可以幫人前進。但前進不是無條件的,是有條件的。 

    條件就是要為金錢「絕緣」。不絕緣的金錢,就好像裸露的高壓電纜,不須觸摸,只要略為接近,強烈電流,都可以把人毀滅。甚麼叫做「絕緣」?就是要永遠保持金錢的工具地位,不要把「工具」變為「目的」。這是很微妙但極端重要的區別:電力的絕緣性,你不會忘記。總是有厚厚的橡膠提醒,叫你遠避,不可觸摸。但金錢卻是發光的美麗物體。每一秒鐘都在散發特殊芳香,誘人親近。金錢一旦從「工具」變成為「目的」,就會上身。金錢上身,就會使人的原本目的失去。     誰能一分錢都不多拿?誰能拒絕名和利的終極誘惑?誰能永遠葆持人生目標?誰就真正掌握金錢。

  為甚麼人們不敢賺錢?

  因為,「錢」是有陰影的。「錢」的陰影,使人畏縮,不敢放手。「錢」的陰影,在人的潛意識深處生根,使人害怕。就像害怕觸電那樣的害怕。   而這個陰影,是真的陰影,不是假的陰影。處理不當的錢,一下子就好像暴雷那樣,把人毀滅於瞬間。「錢」是確實有這種能力的。金錢可以是建設的工具,也可以是毀滅的工具。金錢上有一個小小按紐:按錯了,建設就變成毀滅。人們害怕的,就是金錢的毀滅能力。

  只有把金錢徹底絕緣,明確規定了金錢的正面工具用途,絕對不讓金錢變成為目的,這樣,金錢的陰影就可以消失,就可以一往無前的大賺。潛意識深處有一種正面的推動,會幫助積極者前進。因為,他知道自己的事業有意義。而最重要是絕緣:一文錢都不多要,這雖然是很難的操守,卻是絕對必要的操守。沒有這種認識,就沒有資格掌握金錢。

  從這種氣概回顧,再看看儒家的「知足」,就知道那是器量很小的。

    「知足」有何不妥?知足本無不妥。當你想到:肉體,金錢,甚至生命本身,都無非是有用的工具,那麼,自然就不會奢望佔有額外的資源。所以,「知足」,就是知道所需要的數量,而不是胡亂節制。但生命目的本身,不是「知足」。如果說,知足是一種「限額」,那麼,生命的目的,就不是「限額」。生命是「用」,是用得其所的應用。    在中國人的傳統文化之中,「知足常樂」本來是很好教訓,但蘊含潛在的誤導:以為生命的目的是佔有,無法大量佔有的人,只好佔少一點,那就是叫「知足」的一種儒家教訓。

    問題是目的。我們很容易這樣想:要多一些的高樓大廈,要多一些超級公路,要滿街都是汽車,要很多種類的現代產品。換言之,就是要富。就是要向前看。而向前看,就是向錢看。這一種觀點,是我們非常熟悉的。是許多人相信的。但卻是錯置的。因為,那些全部都是物質,而物質不過是橋樑、工具。物質是協助我們達成目的的東西,而不是目的本身。無端端的,要那許多橋樑做甚麼?知道自己想去那裡嗎? 前面說過,我們希望盡量掌握好一些的工具。就猶如一個為急救病人開膛破肚的外科醫師,你總是希望把最有利的利器交給他。只要我們準確分辨目的和工具,一分錢都不多取,劃清界線,以生命的目的為參與而非佔有,就可以理直氣壯的盡量賺錢。


  第五節  主人


   心永遠是物的主人。

   當我們很自豪地說,我是金錢的主人,亦不妨想一想,如果我是金錢的主人,那麼,誰是我的主人?

  誰是我的主人?

    這問題,莊子的回答非常清楚。耶穌的回答,同樣清楚。莊子說:「非彼無我」。我不是屬於父母的,我是屬於宇宙主宰的。沒有這主宰,就沒有我。所以,我的唯一主人,是宇宙主宰。但為甚麼我又是我自己的主人?莊子說:「非我無所取」。宇宙主宰,賦與了我抉擇的能力。所以,我是有自主權的。

  問題似乎複雜,其實,在莊子的分析下,非常清楚。有自主權,只是第一層次。而層次之上的層次是:我是屬於我自己的,而我自己,又是屬於宇宙主宰的。

  耶穌說,人不可能有兩個主人。人不可能同時事奉天主,又事奉錢財。這一種觀點,莊子非常接近。人的唯一主人,是宇宙主宰。如果看不到宇宙主宰,就只能看到錢。以為金錢給人信心。這是大錯。欠缺安全感的人,拚命掙錢。但錢愈多,安全感覺愈少。因為,他已經淪落為金錢的奴隸。不要以為,我自己就一定是我自己的主人。雖然許多人,當他們偶然安定下來的一刻,會有所慨嘆:「唉,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」這才是最逼真的反照:他不是自己的主人。

  那麼,誰是他的主人呢?是他的老闆麼?未必。是他的老婆麼?也未必。從絕對觀點看:他的唯一主人,是「金錢」。心和物的關係,他錯置了。許多人,已經淪落為金錢的奴隸,生命的全部目標,除了錢之外,沒有其他。

  在「物」和「心」之間,有一條絕對鴻溝。要想做「人」,必須二者擇一。這就是絕對觀點,是沒有妥協餘地的。不可能又為了錢,又為了意義。金錢永遠是你的奴隸,是你的工具,不是你的主人。你可以努力賺錢,你可以擁有很多奴隸。但你自己,絕對不是奴隸。因為,你的奴隸是要來用的:你的奴隸是屬於你的,是屬於你認為有意義的「意義」的,是屬於宇宙主宰的。一文錢也不多取,就是這意思。

  從這個觀點看,那些高樓大廈,那些物質文明,還要不要呢?錢,還要不要呢?當然是要的。目標明確,物質就是人的工具。這本來是很簡單的道理,但古今中外的哲學家,時常想錯。

  因為,金錢除了是工具之外,尚有另外的一種性質。
   

   第六節  金錢的障目性質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 這是我們把「方向」和「金錢」這兩種似乎不相干的元素放到一起研究的理由。

    金錢的本質,本來是工具。但這是一種很容易使人迷失的工具。

    主要的因素,是因為金錢使人失去了愛的能力。中國人有一句非常傳神的話:「講錢失感情」。那是真的。這就是「物」掩蓋了「心」。

  現代的西方世界,是一個孤寂的世界。德蘭修女在《一條簡單的道路》中有一段話:「西方世界裡孤寂滿佈。大部份寂寞的人所需要的,不過是有人能坐在他們身旁,和他們一起,對他們微笑。」這是一個幾乎連微笑都欠缺地方。孤寂是有原因的。主要是因為欠缺愛。現代人做事,常以利益為前導,愛就希罕了。錯誤的金錢觀念,是現代文化的危機。

  西方文化的基礎,是從信仰來的。但這種信仰,經受自從工業革命以來的大衝擊,已經疲弱不堪。許多人已經再無任何信仰。唯一的信念只是金錢。金錢已經取代了信仰的地位。試問又如何能夠培養愛心?

  據 The Day America Told The Truth (by James Patterson and Peter Kim, 1991)一書統計, 為了一千萬元,有多少美國人肯做甚麼事情: 

1. 你願意拋棄整個家庭嗎?25% 被訪者肯。
2. 你願意放棄你的教會嗎? 25% 願意。 
3. 你願意做一個星期或以上的娼妓嗎? 23% 
4. 你願意離開配偶嗎? 16% 
5. 你願意作假証讓一個殺人犯逍遙法外嗎?16% 
6. 你願意殺人嗎? 7% 
7. 你願意做手術變性嗎? 4% 
8. 你願意放棄兒女讓他人收養嗎? 3%  

  以上研究,第六條的7%是可怕數字。街上行人,每十四個就有一個潛在的殺人者。而第一條更加重要。有四份之一的人,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,不知道甚麼是「愛」。不但不知道「愛」,連「性」亦不知道。有百份之四的人,寧願切除性器官,自我閹割。

   金錢真的是這樣重要嗎?當然不是的。這只是一種錯誤的金錢觀念。

  人生階段,第一是性成熟的前期。這時期的孩子天真可愛,喜歡發問。因為他們的視線不受騷擾,不知性為何物,亦不知錢為何物。宇宙萬物,都在視線範圍之內。十一二歲之前的孩子,求知心極度強烈,感情豐富,人見人愛。  

  第二是性發育期。這時,視線開始受到性的阻礙。見性不見人。女性受阻更大。女性面臨家庭、孩子的壓力,視線更難脫出愛情之外。不少女作家,唯一的題材是愛情。而男性的性壓力,則轉化為金錢壓力。兩耳不聞天下事,一心但為世間財。有錢就有性。而性的伴侶是食。醇酒美人,消磨壯志。食與色,即是錢與財。 

  第三階段四五十歲塵埃落定,一切己成悶局。除非有驚人意志,否則只能隨波逐流。

  第四階段性興奮期過去,視線稍為打開。六七十歲,不再受性騷擾,但另一騷擾仍在。很多老人家一心只為錢,怕臨老不能過世。

    這就是生命欠缺目標的結果。

    問題是,到底我應該以甚麼作為人生目標呢?

    補鞋可不可以是人生目標?
   
    如果你畏懼,有人告訴你,去學補鞋吧,這一行社會最缺乏,最有前途、、、。

    儘管你對臭鞋全無興趣,仍奮力讀書,進入一所補鞋大學,不久,得到一個補鞋學位。你可以一輩子補鞋了。

  所以,永遠不要忘記,金錢只是工具。而工具不可能是目的。最近有讀者問:那麼,我可不可以把金錢當成第一目的?他的意思大約是:當我找到了第一目的之後,自然,就會有更好的第二目的。  

    但這是不可能的。當你拿到了補鞋的學位,你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,已經不存在了。人生目的,只可能有一個。只有不顧一切,願意犧牲的人,才可能抵達彼岸。這是很決絕的,是不可能模糊的。  

     為甚麼要害怕呢?怕沒飯吃嗎?林中的野鳥,不種也不收,仍是活得很好呢。怕甚麼?

    上文「補鞋」二字,僅是比喻。若換成「法律」、「金融」、「醫學」、或者「補牙」之類,都一樣。


     第七節    心還是金


     現代的世界,是一個「勢利」的世界。愛恩斯坦認為,最重要是克服現代人的勢利。而治療勢利的方法是閱讀,當然不是閱讀那些時尚的流行書報,而是要看古典作品。

    所謂「勢利」(Snobishness),另一層意思是諂媚。一方面是對於金錢和權力的無限崇拜,另一方面是對於無錢無權者的白眼。

   因為,勢利者的眼光,就確實是只有這麼遠了。除了金錢,絕對看不到其他。如果這就是整個現代世界的眼光,這世界必定滅亡。

   當全部的人,都自私自利,唯利是圖,一窩風好像盲蠅競逐腐鼠,俗不可耐但卻勢不可擋,能苛且處必定苛且,能逃避者早己遠揚,社會前途會怎樣?當你行走在街上,每一個陌生人,都可能是伺機向你下手的盜賊,感受不到人身的安全,這一點,尚且是不重要的。重要的是,這樣的社會,已經迷失方向。

   「上下交征利」是嚴重的危機。孟子早在二千三百年前,已經提出警告。他提出,不能偏廢仁義,而只重眼前利益。問題是,大多數的人,不能明白「仁義」和「利益」之間的關係。許多人以為那是不可解決的矛盾,以為有仁義就必無利益,因此重利而輕義。

    但孟子是錯的。因為,問題不是輕重問題,而是取代問題。

  金錢取代了愛。

  儒學的重點,本來是禮。而儒學的仁,是為了封建禮制而強力塑造出來的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差等關係。孟子是比較開明的。孟子看到:在金錢和仁義之間,不能失去平衡。

    但這不是平衡問題。因為,金錢是工具,而我們永遠只是利用工具,不是以工具作為人類進化的目的。如果有一天,所有的人都非常明確知道這一點簡單的道理,不再以心和金比較,而是知道,所謂「金」,僅只是工具,那麼,我們就有了希望。

    為何不要放棄金錢?

    因為,「金」是一種有用的工具。而工具,應該讓好人掌握。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。當所有的金錢、權力,全部被壞人掌握,好人都自願放棄,你可以想像,世界還會怎樣。金錢和權力都是資源。用之好則好,壞則壞。好人更應該掌握資源!不要讓壞人騎在世界的頭上。如果你自問是一個好人,就更應該努力賺錢。而這不只是個人問題。一個民族,是不是有前途,要看這個民族有沒有想錯。孟子要人放棄利益的想法,雖然有道理,但卻肯定是錯的。


    第八節  卑俗與落後的終極來源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 我們的民間智慧認為,金錢是臭的。常說「滿身銅臭」、「臭錢」。雖然,這樣說,仍是看不到金錢的工具性質。金錢的本身,不是臭的。臭的是人。是那些以為金錢就是目的的人。

    蘇格拉底激烈批評的愛錢不愛智的所謂「智者」(Sophist),現代作家米蘭昆德拉痛恨的諂媚者(kitsch),《石頭記》亦即《紅樓夢》的隱名作家所不屑的終生但求仕進的「祿蠹」,  J.k.Rowling 在小說《哈利波特》中描述的不懂魔法的「麻瓜」(Muggle),與耶穌口中的「法利塞人(Pharisee),非常相似。他們只是不同程度的「法利塞人」。      

    法利塞人散佈古今中外,他們的眼中,只有金錢利益,並無其他。滿身銅臭的人,看不起藝術。他們認為「美」不能賺錢,甚麼「理想」、「真理」、「求知慾」之類,更不能賺錢,所以,要「務實」,不要高調。他們有時也會去音樂會、展覽會。但只是去當剪彩嘉賓。剪完就走,不會等音樂會終場。音樂和藝術,只會使他頭痛。

    日本作家田原總一郎把決斷的方式,分為「天動」和「地動」兩種。他認為,許多成功的企業家,都是「天動」式的人物。他們是根據感覺、感情、好惡,等許多「極不合理」的因素去判斷的。他以為,松下幸之助就是少數天動式的人物。  這些所謂「極不合理的因素」,就是「理想」或「品味」、「美」等高調東西。許多仰慕金錢的人,絕對厭惡、認為無稽之物,原來卻是企業成功的基本要素。純粹的天真,才是進門的唯一道路。

  藝術和高尚的品味,正是使社會前進,使民族致富的重要因素。但渴望致富的領袖人物,卻以為藝術無用。

  甚麼是社會上最窮的職業?音樂、繪畫、藝術,是無異議的。

  但奇怪的是,不曾經歷最大艱苦的藝術家,作品通常軟弱。經歷最大艱苦的藝術家,如果尚未餓死,作品通常偉大。到偉大作品面世,藝術家就會寂寞地離開世界。舒伯特、莫扎特、貝多芬,所有的偉大音樂家,都是絕對窮苦,也絕對寂寞。

   愈窮,作品就愈好。富裕是扼殺藝術的元凶,而貧困是滋長創意的好環境。要毀滅一個人的靈魂,最好是用錢淹死他。但要養殖一個人的靈魂,就要讓他挨苦。 

  藝術家代表人類靈魂,但社會任令他們消失於溝渠。這有甚麼深刻意義?意義就是:社會開始患病了。因為疾病是從靈魂開始的。欠缺品味的社會,就是病態的社會。而病態社會,是不可能長久富裕的。社會的希望在何處?希望在於這一批餓不死的思想家、藝術家。因為,只有他們,才能使我們的靈魂健康。人類的前途,就是在健康的靈魂中獲得光明的。但健康的靈魂卻必須受苦。他們愈受苦,就愈能帶給人類以希望。真是見鬼。

  卑俗與落後,來源是以金錢為終極目的的想法。書中自有「黃金屋」?還有「顏如玉」?讀書只為錢,這就是落後文化的卑俗一面。

(李察按:上文提及的蘇格拉底,羅素,亞里士多德,孔子,孟子,耶穌等等的觀點,都可能在他們的著作中找到。至於日本作家田原總一郎的書,多年前看過,寫成小文。但今日該書已經失去。要尋找出處,也不容易。幸運的是,他的書終於還是找到了。是台灣中央日報出版的,書名是:《領導藝術》。但這仍不是最重要的。最重要的是去辨認一種智慧之是否智慧,而不是那種智慧是誰說的,是甚麼時候被甚麼人出版的。)
  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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